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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在辦公室我告訴斯萊傑讓他忘掉這件事。他當著大家的面,紅著臉說:「我不會給任何人兩次以上的機會。」「那麼,這有什麼區別呢?我們的工作要丟掉了。」那個阿拉巴馬人說。斯萊傑什麼也沒說,便填好了逮捕證。他只逮了一個人,他從城裡叫來警車把那人帶走了。那天的兄弟們悲哀地離開了。他們中的一位來找我。「你告訴那個得克薩斯的兔崽子,如果明天晚上之前我哥哥沒放出來,我就要了他的狗命。」我把這話告訴了斯萊傑,他臉色鐵青,一言未發。那人的哥哥被放了出來,結果一切平安。這幫傢伙們終於乘船去沖繩島了。接著又來了一批新的粗魯的漢子。如果不是為了雷米,我在這兒兩個小時也呆不下去。

  但是有許多個晚上我是和雷米·邦克爾一同執勤的,這樣的時刻總是令人高興。我們先悠閒地在棚屋區轉悠,雷米檢查著每一扇門,看看是否都鎖上了,他希望能有一扇門忘了上鎖。他常說:「多少年來我都在想著能將一條狗訓練成超級小偷,讓它溜進這些傢伙的房間,從他們的衣服口袋裡將錢偷出來,我要把它訓練得只偷錢,其餘的什麼都不要。我要讓它能夠嗅出錢的味道。如果它能夠通些人性,我就訓練它每次偷錢不要超過20元。」雷米的腦子裡總是充滿這類奇異的幻想,有關那條狗的計劃他足足談了好幾個星期。只有一次他發現有扇門沒上鎖。我不喜歡他那麼幹,便徑直向前面溜達。雷米偷偷地打開門,正好與棚戶區主管碰了個照面、雷米恨透了這張臉。他問我:「你經常談到的那位俄國作家叫什麼名字——就是那個總把報紙放在鞋子裡,戴著從垃圾堆裡拾來的高筒絲絨禮帽的那位?」這是雷米對我告訴他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誇張性描述。「噢,那是陀思妥耶夫斯基,長著一張象這個總管一樣的臉的人只能有一個名字——陀思妥耶夫斯基。」他發現的唯一一間沒上鎖的房子就正好是屬￿這位陀思妥耶夫斯基的。陀氏當時正在床上睡覺,聽到門栓有響動便穿著睡衣爬了起來。他走到門口,看上去比平時還要醜陋一倍。雷米開門時,看到這張形容枯槁的臉上充滿著仇恨與憤怒。

  「你這是什麼意思?」

  「我只是想試試這門。我以為——呃,——我以為這是盥洗室,我想找一個拖把。」

  「你要找拖把幹什麼?」

  「嗯——噢。」

  我走了過去,說道:「有個傢伙在樓上的大廳裡吐得滿地都是,我們想去拖一下。」

  「這不是盥洗室,是我的房間。如果再發生這種事情,我就要讓你們滾回家去,懂我的意思嗎?」

  「有個傢伙在上面嘔吐。」我又重新解釋著。

  「盥洗室在大廳的下面,在下面。」他給我們指點著,看著我們真的走下去,拿了一個拖把,然後傻乎乎地上了樓。

  我說:「上帝作證,雷米,你總是給我們找麻煩。你為什麼就不能少惹些事兒,為什麼總是想著要偷東西呢?」

  「世界所給予我的東西太少了,這就是原因。你不要老生常談了。如果你再這樣教訓我,我就要叫你陀思妥耶夫斯基了。」

  雷米就象個孩子。過去的那些日子裡,他在法國度過了孤獨的學生時代,他們把他的一切都奪走了。他的繼父把他送進一所學校,便從此不再管他。他總是被人欺侮,並常常從一所學校被趕進另一所學校。在寂寞的黑夜,他在法國的大道上孤獨地流浪、用他那些天真的字眼詛咒著命運的不公。他必須將失去的一切都奪回來,他無休止的失去,所以他也要無休止地去奪回。

  棚戶區的自助餐廳是我們的一塊肥肉。我們先仔細觀察周圍,看看是否有人監視,尤其是看看是否有我們那些警察朋友在偷看。然後我蹲在地上,雷米站在我的肩上,打開窗子,這扇窗戶從來不鎖,他晚上已經察看過了,他從窗子裡爬進去,站在案桌上。我比他稍微靈活些,我只需一跳就從窗子裡竄了進去。然後我們跑到汽水桶前。在這裡,我實現了一個幼年時期的夢,我打開盛巧克力冰淇淋的鐵桶蓋,將整個手伸進去,抓出許多,開心地用嘴去舔。然後我拿來冰淇淋盒,把它們都盛滿,再倒上許多巧克力果汁,或草莓醬,又到廚房轉了一圈,看看冰箱裡有什麼可以裝在口袋裡帶走的。我撕下一大塊烤牛肉,準備包在餐巾裡拿走。「你知道杜魯門總統曾經說過,」雷米總是這樣說,「我們應當降低生活費用。」

  一天晚上我等了很長時間,他亂七八糟地裝了一大箱子食物。我們從窗子裡無法拿出來,雷米不得不將箱子重新打開,放回一些東西去。後半夜,他下班之後,我獨自一人呆在棚屋區。這時一件奇怪的事情發生了。我沿著峽谷的一條古老的小徑走著,希望能碰見一隻小鹿(雷米曾在這附近見到過鹿。這兒從1947年就變得荒無人煙了),突然,黑暗中傳來一個恐怖的聲音,好象是粗粗的喘息聲。我想一定是一頭犀牛準備向我發起進攻,我下意識地握緊了手槍。一個龐然大物出現在陰森森的峽谷中,在朦朧的夜色中望去,這個怪物似乎正萬頭簇動。我猛然意識到這個怪物就是肩上扛著裝滿了食物的箱子的雷米,在巨大的重壓下他不住地呻吟、喘息。他現在已經找到了自助餐廳鑰匙,可以直接從大門裡將東西拿出來。我說:「雷米,我以為你回家了呢,你到底在幹什麼?」他說:「佩拉提斯,我已經對你說過好多次了,杜魯門總統教導我們,應當降低生活費用。」我聽到他在黑夜中喘著粗氣。前面我已經描寫過回棚戶區的路是怎樣的崎嶇,必須翻山越嶺才行。他把盒子藏在草叢裡,然後走回來對我說:「索爾,我一個人沒法拿,我把它們分成兩盒,你幫我拿一些。」

  「但我得去執勤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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