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一五七


  「我們走吧,我把準備帶到莫斯科去的……都交給你……」辛佐夫走出小屋,對站起身向他走來的葉弗斯吉格涅耶夫說。

  紮哈羅夫走過他們身邊,下了臺階,坐進吉普車。車子開到鮑依科的小屋門前。就在這時,出現了鮑依科高高的身影。新司令沒有和紮哈羅夫打招呼——大概他們今天已經見過面了,他走向停在前面的自己的吉普車,坐上車子。於是兩輛吉普車便開走了。

  辛佐夫和葉弗斯吉格涅耶夫默默地目送著沿著鄉村街道向前開去的車子。一個月以前,辛佐夫從葉弗斯吉格涅耶夫手中接過了不太複雜的副官工作,雖然在這件事上他沒有什麼過錯,但總覺得自己占了人家的位置,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但現在這個位置已經不存在了。辛佐夫和葉弗斯吉格涅耶夫都隨從過的那個人已不存在了,他現在既不需要助手,也不需要副官和傳今兵,什麼都不需要了。

  葉弗斯吉格涅耶夫的瞼哭腫了,但頭腦還是清醒的,手也在正常地工作;他根據清單把東西點了一遍,從辛佐夫手裡把那只需要運往莫斯科的手提箱和一隻裝著勳章的皮包接了過去。以後在舉行葬禮時,就要有人捧著上面放著這些勳章的墊子,走在靈柩的前面。他把手提箱放在腳邊,手裡拿著皮包坐在吉普車的後座上,和要求護送司令遺體上飛機的古特科夫坐在一起。辛佐夫坐在司機旁邊。但是,當車子開到庫茲米奇過夜的那間小屋前面時,庫茲米奇走了出來,要辛佐夫坐到他的車上去,他要仔細問問情況。

  一路上,庫茲米奇把身子轉向辛佐夫,一隻手作喇叭狀貼著耳朵,不時驚奇地搖著頭,好象對所發生的一切怎麼也不能相信似的。後來他氣呼呼地說:「戰爭,戰爭,真他媽的……為了要人的命,它花樣百出,胡搞亂來!別的人,比如象我,在前沿東走西跑,一點事也沒有出,哪個鬼都沒有找上門。前幾天,我到師裡去過,在一星期內這已經是第二次去了,一路上抓了整整一個排的俘虜。當我命令他們站隊時,他們中間有一個傢伙在樹叢背後用自動槍對準我這個將軍,在離我三公尺的地方開火,我差點兒被打成馬蜂窩!但使人奇怪的是,他的自動檢突然卡殼了,可能是子彈裝歪了。等把他打死以後,我命令士兵去看一下。確是這樣。裝歪了!由於這個『裝歪』,我又活了。而謝爾皮林正在精力充沛時期,可他突然給一塊遠處飛來的彈片打死了!難道這公道嗎?」庫茲米奇帶著對謝爾皮林十分惋惜的神情問,好象他心裡在估量,他們兩個人中間誰犧牲比較公道些。

  他們來到後勤部,把棺材載上大轎車後,庫茲米奇也爬上車子,並向辛佐夫和葉弗斯吉格涅耶夫招招手,要他們也跟他爬上去。他坐在旁邊一張可折疊的長凳上,在這輛司令部的大轎車上,這種長凳平時是當床鋪用的。他脫下制帽,拿在手裡,把雙手放在兩膝之間,低垂著頭,就這樣一路坐到莫吉廖夫。

  辛佐夫坐在旁邊。如果他往下看的話——眼前是用大紅布裹著的棺材。棺材放在後勤部那間小屋裡的時候是開著的,但在運出來之前,把蓋子蓋上了,並且在兩頭釘了釘子。但沒有完全釘死,因為到了莫斯科還要打開。

  如果往路上看的話,到處都可以回憶起這幾天內發生的事情。在什麼地方德國人從森林裡開過槍,在什麼地方碰到過一隊俘虜,在什麼地方繞道時受到阻礙,在什麼地方曾停下來和交通指揮兵談過話,在什麼地方把誰訓斥了一通,在什麼地方嘉獎過誰,在什麼地方根據謝爾皮林的命令,在副官手冊上記下了該為誰提請頒發勳章的事,又在什麼地方謝爾皮林曾講起過一個他不喜歡的人,說象這種人當欽差大臣是再合適不過了,而如果派他當機務處長的話——屁都不頂用!在收復莫吉廖夫以後,他們每天都坐著車子在這條公路上跑,不斷地向西挺進……

  「而現在卻兩條腿伸直了回去,」辛佐夫痛苦地想著,他抬起頭來,往車窗外看。

  窗子很高,如果坐著看,看不到公路,只能看見樹林和天空……

  不管怎樣,塔尼雅說的話還是一直鼓繞在他的耳邊,擺脫不開。雖然謝爾皮林犧牲了,但他的腦海裡總是想著個人的生活問題:一種感情重新恢復了,而另一種感情還不願消失,真不知道今後將怎樣生活下去……

  莫吉廖夫機場不久前曾受到我機的轟炸,現在已經修復。彈坑已經填結實,被燒毀的德機殘骸已經拖走。它們的機翼和機身堆放在機場外面。

  在莫吉廖夫有「伊爾」飛機的基地;汽車在起飛的強擊機的呼嘯聲中開到了停在機場邊上的一架「陶格拉斯」飛機旁邊。

  辛佐夫想到,最近幾天裡,隨著進攻的推進,強擊機將不得不停到靠近西邊一點的地方去,因為現在距離目標越來越遠了……

  在「陶格拉斯」飛機周圍發生了那種在裝載超過限度的貨物時不可避免的忙亂現象。起先認為棺材可以這樣裝進去,後來發現要用另一種裝法。於是從汽車裡拆下了在路上用來固定棺材的臨時支架。後來,大家又決定在飛機上再把支架裝上去,因為根據氣象員預報,在斯摩棱斯克和莫斯科之間有一個雷雨鋒,飛行員說,那會使飛機發生上下波動的情況。

  忙亂現象不是和過去有關,也不和將來有關。過去他還活著,將來他將被安葬。而這只是從一方面到另一方面的過渡。

  庫茲米奇為了免得人家經常對他說:「將軍同志,請讓一讓,」所以走到一邊去了。他在那邊踱來踱去,仍舊象在汽車裡一樣,一直低著頭,把制帽拿在手裡。

  他對死,不管是別人的死也好,自己的死也好,看得很簡單,而且也不認為可以用別的態度來對待它。他開玩笑說,死是一種軍事,一切都按規章辦理,時間未到以前是活,時間一到就是死。但一個人不管把死看得怎樣不在乎,內心深處總是不願意死的。

  庫茲米奇對謝爾皮林感到很親切,因為在斯大林格勒會戰時,謝爾皮林曾為他說情,在戰鬥結束前不把他送到醫院去,以後又同意讓他當自己的副手,不嫌他年紀大。他對謝爾皮林的感情並不是一種卑微的感恩之情,象一個自知不能勝任工作的人那樣,由於內心的弱點,總是喜歡那些能夠容忍自己的人。按照庫茲米奇的理解,副職的作用是要準備隨時到要你去的地方去,隨時做要你做的事。對這種工作,他認為自己是能夠勝任的。他為沒有辜負謝爾皮林對他的信任而感到高興——他這匹老馬終究沒有把犁溝耕壞啊。

  但現在這個信任他的人已不在人世了;而要重新向另外一個人,也就是向那個鮑依科,證明已經證明過一次的事,是很難受的。這種難受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年齡和老傷。此刻,在即將飛往莫斯科的時候,他明白,在戰役緊張的時刻,總是讓與此關係較少的人離開戰場的——沒有必要向自己隱瞞這一點。你和戰事有多少關係不僅僅取決於你自己的願望,而且還取決於決定給你幹什麼事和不給你幹什麼事的人,取決於認為你能幹什麼,又不能幹什麼的人。

  在飛機裡把棺材固定好以後,葉弗斯吉格涅耶夫就留在裡面,而辛佐夫則跳下飛機。

  機長走到庫茲米奇面前報告:「中將同志,起飛準備完畢。」

  庫茲米奇轉過身來,仔細端詳了一下他的臉:「你和我們一起去感到不滿意嗎?」

  「為什麼不滿意,中將同志?怎麼命令,我們就怎麼執行。」

  「光有命令是不夠的。我知道你們不喜歡這個命令。別害怕,我們會飛到的。」

  說了這些後,他想起他和謝爾皮林是在四三年一月從莫斯科一起飛往斯大林格勒時認識的。也是在「陶格拉斯」飛機上,不過,當時兩人都活著。

  辛佐夫站在舷梯旁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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