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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六


  「代他寫完,」他在一片寂靜中自言自語地說。

  謝爾皮林只寫了十行字。上面沒有寫什麼特別的事情,只說他還活著,身體健康,一切都非常好,——他就是這樣寫的:「非常好」,天氣很好,肩膀不痛。以前陰雨天要痛,而現在的確不痛了,一切都很好。他叫她的名字:「親愛的奧麗雅①」。

  「好象這個人也不存在了,」紮哈羅夫指的不是已經死了的謝爾皮林,而是指她,她曾經活著,但現在也不存在了。寫這些信的「親愛的奧麗雅」不存在了,因為她寫這些信的對象再也不存在了。他從謝爾皮林那兒知道,她已經四十歲了,所以覺得她特別可憐。女人年紀越大,她被人稱為「親愛的奧麗雅」的時間就越少。

  桌子上放著謝爾皮林的拍紙簿。他昨天晚上就是用這本拍紙簿的紙寫信的。甚至透過紙張印下來的字母的凹痕還留著。因為他不是用鋼筆寫的,而是根據多年的軍人習慣,用鉛筆寫的,落筆很重。為了不讓這些字母的痕跡留下,紮哈羅夫撕去了兩張紙,於是就動手寫信了。他斟酌著每一個字,以便寫得簡短些,他認為——也許這種想法是錯誤的,——悲痛的事情是不需要詳細描述的。

  寫完以後,他把這封信連同她的四封來信和謝爾皮林沒有寄出的信一起放在自己的圖囊裡。紮哈羅夫認為,這些信不能通過戰地郵局寄去,而是要托人帶去。但怎樣做更好,現在想不出來,腦子開不動了。

  他拿起電話聽筒,命令說,如果鮑依科還沒有睡的話,給他接通電話。作戰值班員報告說,鮑依科中將和炮兵司令一起到捷列賓基後勤部向謝爾皮林的遺體告別去了。

  紮哈羅夫打電話給鮑依科是想問問,庫茲米奇到他那兒去了沒有。值班員說,庫茲米奇將軍還在路上。他曾在三O七師待過,不久前乘車經過軍司令部。

  「原來這樣。」紮哈羅夫放下聽筒,想到今天庫茲米奇比誰都跑得遠。三O七師正在收緊包圍圈,連聯絡軍官也只能坐飛機才能到那兒。而庫茲米奇卻能設法乘車來去……

  紮哈羅夫從桌子後面站了起來,準備走了,這時他看見一個空的紅色文件夾放在桌子邊上。於是,他回憶起,不是在這個小屋裡,而是在另一間小屋裡,和謝爾皮林坐在一起,看放在這個紅色文件夾裡的政治情報摘錄,這些資料是在發動進攻前摘出來給集團軍軍委參考用的。在他和謝爾皮林一起看過的這些資料裡,綜合反映了最近幾星期來的士氣,指出士兵們的情緒大體上是健康的,他們懷著對勝利的信念和粉碎法西斯分子的決心。但這些情報中還舉出了——按照情報編者的說法——個別情緒不高的例子。已經打了三年仗的人們,有時不大敢相信自己在未來的進攻中能夠活下來。有時,從他們的談話和所寫的家信中,隱隱約約地透露出他們心底的希望:在參加戰鬥以前和親人告別,而以後還是能夠逃避死亡,活著回去。

  「那有什麼呢,」當時紮哈羅夫滿意地說,因為這些資料再一次證明,雖然人們在戰爭中已經感到很疲倦,但在發動進攻前夕,集團軍的士氣是高的。總的說來,應該承認,這個文件中反映的情況是不錯的。

  但是,他突然看到謝爾皮林臉上那種憂鬱得出奇的神色,不由得大吃一驚。

  「總的情況是不錯的,」他說。「如果我們不辜負對我們的期望,在這次進攻中傷亡比以前少,那就更好了。有這麼好的裝備,有這麼大的實力,不好好幹真是罪過!我們平常總是說:『傷亡過多』,難道能說『傷亡甚少』嗎?有關人的生命問題,怎麼能說傷亡太少呢?不管傷亡的人數多麼少,畢竟有人死了……在補充缺額、替換、調動的時候,我們對自己和別人都說,不可代替的人是沒有的。的確,是沒有的——這話並不錯。但是,可代替的人也是沒有的。世界上沒有一個可代替的人。你怎麼去代替他呢?如果別人代替了他——這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不是他自己了。」

  「是的,這已經是另外一個人,不是他自己了。」紮哈羅夫的腦海裡又問過謝爾皮林的這句話。

  當時他感到這句話很奇怪,但現在,當他一邊望著桌子上這個空的紅色文件夾,一邊回憶往事的時候,他覺得這句話是非常容易理解的。

  第二十六章

  辛佐夫沒有飛往莫斯科。夜裡,鮑依科作出了另外一個決定。他想起謝爾皮林所以和葉弗斯吉格涅耶夫分手,是因為他們成了親戚。所以他決定:既然是親戚,那就該把他派到莫斯科去參加葬禮;況且他當副官的時間比辛佐夫長,對死者家裡的事情也比較瞭解。

  早晨,辛佐夫去見紮哈羅夫,看到葉弗斯吉格涅耶夫憂傷地坐在小屋旁邊的一張凳子上,他以為葉弗斯季格涅耶夫將和他一起去。但紮哈羅夫向他解釋,為什麼決定不派他去莫斯科,而派葉弗斯吉格涅耶夫去。

  「你把自己本來要帶去的東西部交給他,把他送上飛機。一直到飛機起飛……回來後馬上到司令那兒去。他對我說,要親自決定你今後的工作問題。」

  「親自!為什麼親自?」辛佐夫想。

  「你送他去,一直到飛機起飛,」紮哈羅夫又重複了一遍。「我和司令要下部隊去。我們的工作就是這樣的,」他說話的語氣似乎表明,儘快是由於工作分不開身,但不能送上飛機,對死者終究抱有歉意。

  紮哈羅夫稱鮑依科為司令時,帶著一種雖然不易察覺、但還是可以察覺到的含意,這使辛佐夫意會到:任命鮑依科的個事已經決定了。

  事情確是如此。還在昨天夜裡,巴久克和最高統帥部駐方面軍司令部的中將代表一起打電話給莫斯科,申述了一致的意見:提請任命鮑依科中將為集團軍司令,並且希望上級儘快作出決定,因為更換司令正是在戰役最緊要的時刻。

  這件事當夜就向斯大林報告,並且立即被批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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