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一五三


  他做完了所要做的事情後,又回到了剛才被打斷的思路上來,他想到謝爾皮林是個公道的人。他在想到謝爾皮林的時候,還不習慣於想他「生前」怎樣怎樣,總覺得他好象還活著一樣。當然,象任何一個習慣於行使權力的人一樣,謝爾皮林不喜歡突然發生與自己的意願相違背的事情。在他的職權範圍內可以按自己的意願改變的事,他會不顧別人的自尊心而毫不動搖地加以改變。但在行使權力的同時,他又力求處事公正。他並不因為手裡有權就認為自己一貫正確。只有當他確信自己是正確的時候,他才不顧下級的反對,硬要他們按自己的意見去辦。另一方面,如果他深信自己是正確的,那他就會盡可能運用一切辦法向上級證明自己是正確的。他的力量就在這裡。

  「是的,力量就在這裡,」紮哈羅夫好象要向誰證明似的,心裡又重複說了一遍。誰要是因為自己有權力就要別人向他屈服,這種人只要上面向他施加壓力,他也很容易向人家屈服。這種人身上所有的不是力量,只是壓力:上面向他施加多少壓力,他就向下面施加多少壓力。

  而謝爾皮林是一個有力量的人,不是一個以勢壓人的人。

  紮哈羅夫這樣想著謝爾皮林,重又習慣地把他當作活著的人一樣。

  外科主任來的時候,把打死謝爾皮林的一塊彈片拿給大家看,這就是說,要把它歸檔了,但先給大家看看。原來這塊彈片在打死了謝爾皮林之後,還把古特科夫的手指打傷了,然後掉在吉普車的底板上。它完成了自己的作用,便掉了下來—一奪去了集團軍司令的生命,這就是它的全部任務。

  紮哈羅夫又想起了謝爾皮林躺在手術臺上不自然地把臉朝著他的情景,從謝爾皮林瞼上的表情看來,好象他還沒有察覺自己碰到了什麼事,就與世長辭了。

  在別人看來,謝爾皮林沒有來得及完成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就死了。但對他本人來說,他沒來得及意識到這一點,在還沒來得從明白是怎麼回事以前就被打死,這也許倒是最幸福的死;如果說在各種各樣的死亡中,也有什麼幸福的死的話。

  紮哈羅夫想起,謝爾皮林在今天白天,在死前不久,還跟他開玩笑說:「康斯坦丁·普羅科菲耶維奇,你坐在『Y-2』飛機裡的時候,要注意自己的臀部,當我們的首長乘坐『俄羅斯膠合板飛機』①時,德國人馬上會向我們的這個最無防禦的部位瞄準。他們有這樣的指示!」他沒有想到危險,最後一次嘲笑了它。

  「俄羅斯膠合板飛機——是當時德國人譏笑蘇聯某些型號的飛機無抵抗炮火的能力。——譯者。」

  最後一次使他高興的事,是關於明斯克的消息,戰鬥已在郊區進行了。以後他就什麼都聽不到了,什麼事也不能再使他高興了,他也不會知道我們將知道的事情了。雖然,他也象所有其他的人一樣,不僅考慮過戰爭時期的問題,而日還想到戰後………

  紮哈羅夫想起,不久前,不知在談到哪件事的時候,謝爾皮林說:「在戰後也應當正直地生活。戰爭期間我們雖有很多缺點,但生活得很正直。戰後也應當不比現在生活得壞。」

  他這句話的意思,當然不是說戰後的生活會比戰爭期間差。戰後,我們的生活將好得多。這是不成問題的!他指的是自己,戰後,在自己的生活中,不應當把戰爭期間的作風丟掉。「不管什麼時候,在自己的共產主義之神面前,應該是清白無暇的。」突然,紮哈羅夫想起了這不是謝爾皮林的話,而是庫茲米奇在另一個場合講到另一個人時說的話。而現在好象講的就是謝爾皮林。

  為什麼最後還是決定把謝爾皮林葬在莫斯科呢?

  起初紮哈羅夫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他忙於辦理與執行這一命令有關的一切必要的工作。但現在想到了。他想到了這句話:「安葬在諾伏傑維契耶公墓,和他的亡妻葬在一起。」這不僅是轉達斯大林的決定,而且就是斯大林所說的原話。除了他,別人是不會說這句話的。不是葬在莫吉廖夫,也不是葬在明斯克,而是葬在莫斯科,在諾伏傑維契耶公墓,和他的亡妻葬在一起。可能正是因為他妻子葬在那裡的緣故。這就是說,斯大林從什麼地方瞭解到謝爾皮林在一年半以前在那裡安葬了自己的妻子,或者是哪一個向斯大林報告謝爾皮林陣亡的消息時,把這件事也告訴了他。可能斯大林問起了關於謝爾皮林家屬的情況,要安排撫恤金或其他什麼。在莫斯科,誰會告訴斯大林說一年半前謝爾皮林曾去安葬過妻子呢?在莫斯科的總參謀部裡,謝爾皮林的故交舊友現在一個也沒有了。伊萬·阿列克謝耶維奇,他的國內戰爭時期的親密戰友,早就在四三年調離莫斯科,去組建和指揮坦克部隊,由戰略家變成實踐家了。在莫斯科,謝爾皮林好象沒有別的好朋友了。當然,斯大林如果想要瞭解,他總是可以瞭解到所要瞭解的一切的。人們會向他報告關於謝爾皮林的妻子已經亡故的事,也會報告關於謝爾皮林不久前談起過的那個女醫生的事。

  「可能會談到那個女醫生,然而卻命令安葬在諾伏傑維契耶公墓,和亡妻葬在一起。」紮哈羅夫把事情一樁樁地連起來考慮,他認為一切都是有道理的,甚至上述這一點也有道理。

  最近一段時期以來,根據一系列的跡象可以感覺利,斯大林已經開始考慮那些與原來的家庭失去聯繫而在前的線又建立起新家庭的人戰後將怎麼辦的問題。戰爭使許多家庭不僅遭受死別的痛苦,而目還遭到生離的悲哀。戰後怎麼辦:讓原來的家庭拆散呢,還是重新團聚?根據不久前在報上公佈的婚師法草案來看,好象上面的意圖是:不管個人的願望如何,都要重新團聚,不讓原來的家庭拆散。

  這和謝爾皮林沒有什麼關係,他早就沒法團聚了。但紮哈羅夫還是感覺到,上面的意圖和電話裡轉告的斯大林關於把謝爾皮林「安葬在出伏傑維契耶公墓,和亡妻葬在一起」的話是有聯繫的。

  紮哈羅夫又想起了謝爾皮林講過的那個女人,謝爾皮林說,他收到她從另一個方面寫來的信。應該把這些信收集起來,給她寄回去。不要讓這些信在別人手裡轉來轉去。從謝爾皮林的話裡可以知道,這個女人是令人尊敬的。她己不太年輕了,她的大兒子在前線。不管怎樣難受,還得親自給她寫封信。

  由於自己與謝爾皮林的友誼和作為軍事委員的地位,紮哈羅夫比別人更清楚地知道斯大林對謝爾皮林的命運曾經有過幾次直接的干預。在戰爭即將開始的時候,經過謝爾皮林的幾個老朋友的說情,斯大林命令把謝爾皮林找回來,重又派他到軍隊裡去。四一年秋天,斯大林收到了謝爾皮林從醫院裡寫去的一封信以後,就命令在他傷癒後不叫他去訓練預備隊,而派給他一個師,把他派往前線。斯大林格勒會戰以後,由於他寫了有關格林昨的一封信,斯大林召見了他,並把他調到集團軍來,以後,在皮金出事以後,也沒有撤他的職。在這次戰役前,斯大林又沒有接受李沃夫的建議,而是作了另外的決定,仍舊讓他繼續擔任集團軍司令。關於李沃夫曾寫信給斯大林一事,紮哈羅夫是深信不疑的。

  從謝爾皮林一生中所發生的這些事情來看,他是一個由於某種情況而得到斯大林親自關懷和注意的人。斯大林親自決定他的命運,親自給他安排,今天早晨斯大林還簽署了授予他新軍銜的命令,對他作了生前的最後一次安排。現在,在他死後,又給他作了安排,命令把他安葬在莫斯科,和他的髮妻葬在一起。「髮妻」這個詞,斯大林的助手在電話裡傳達命令時沒有說,是現在紮哈羅夫自己這樣想的。

  在紮哈羅夫打電話去請示後不久,斯大林的助手這樣快就來了回電,這證明斯大林本人對所發生的情況是多麼重視,況且他以前對待謝爾皮林一直是好的,在謝爾皮林的一生中,斯大林為他做的都是好事。

  想到「都是好事」,紮哈羅夫感到好象有什麼東西阻擋了他的思路,使他不能再順利地想下去了。這個「東西」就是對斯大林命令把謝爾皮林找回來並把他重新派往軍隊以前的四年生活的回憶。這個「東西」也和斯大林有關,它阻礙著關於斯大林做的「都是好事」的想法。如果紮哈羅夫能知道得更多一些,如果他對這個「東西」考慮得更深刻些,那麼,也許他的想法就不會這樣簡單和清楚了。但他沒有進一步去考慮,只是在一種不可捉摸、無法理解的東西前面遲疑了一下。他的想法還是和開始時一樣,即在謝爾皮林的一生中,斯大林對他做的都是好事。

  副官走進來說,方面軍司令到集團軍來了,現在在鮑依科那兒。

  「既然沒有要我去,那就是說,他想先和鮑依科單獨談談。」紮哈羅夫心裡想,這多少有點兒觸犯他的自尊心。

  副官出去後,巴斯特留科夫馬上走了進來,實際上他是沒有必要來的。他找了個藉口,想表明他是從前沿回來的,並在那兒遭到掃射。可能這是真的——什麼事不可能發生呢!但他把紮哈羅夫在他未來之前,在白天就已經知道的事,當作最近新聞帶來了。他沒有謊報軍情,但卻占去了紮哈羅夫的時間。

  在巴斯特留科夫之後,軍報編輯進來了。紮哈羅夫沒有特別干預他的事,讓他自己去考慮,但今天要看看叫他準備好的文章。在對敵人抱著滿腔仇恨的同時,要強調盡可能地多生俘他們,這是有益的事,而且對此應大加獎勵。前天紮哈羅夫和謝爾皮林一起聽取了敵工處處長關於這個問題的意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