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
一四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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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生用疲憊的聲音好象漫不經心地補充說:傷勢一開始就沒救了,幾分鐘以後就會出現臨床死亡的症狀——不管採取什麼措施都沒有用。送上手術臺時,動手術已經無濟於事了。最後只好在這裡,在衛生營或在其他地方進行剖驗。這種傷是可能立時致死的。但據陪同人員說,他是在路上死的。 「這一切我都寫在鑒定書裡了。我剛剛寫好,」醫生說。 「你們有屁用!」紮哈羅夫痛苦地說:「人家說你們醫生能起死回生,而現在才過了二十分鐘送上手術臺,就沒有辦法了!」 「將軍同志,」醫生可能是不認識紮哈羅夫,也可能認為對誰講或怎樣講都沒有什麼關係,還是用那種疲憊的聲音說:「等集團軍外科主任來了,他會向您報告他自己的結論的。但戰爭開始以來,從我手上經過的人,不比他少。能救活的人都救活了,不管怎樣希望,要使死人恢復生命是不可能的。難道我們沒有盡一切努力嗎,難道您自己不懂得這一點嗎?難道要我們裝出一副能救活人的樣子,給死人注射鹽水,進行按摩嗎?為了什麼?為了寫一份報告嗎?給誰看?又有什麼用呢?」 這位貌不驚人的疲憊的中年醫生,戴著醫務人員的白色工作帽,穿著濺著血點的白色工作服,聲音有些嘶啞,但說話的語氣卻充滿了自信,同此紮哈羅夫沒有反駁。他知道醫生的話是對的。有的人醫生能救治,有些人則不能。有些人還活著,有些人已經死了,那有什麼辦法呢! 「您要看看傷口嗎?」醫生望著沉默不語的紮哈羅夫問。 「讓我看看。」 「馬上……克裡莫娃,」醫生轉過身來對護士說:「把那個斷了腳掌的工兵搬上手術臺,準備給他動手術。他從休克中醒過來了沒有?」 「醒過來了,他在哼著呢!」 「那您就準備吧!」 之後,醫生才和紮哈羅夫走近蓋著罩單的那張手術臺。 醫生拉開罩單,指給紮哈羅夫看打死謝爾皮林的那塊彈片,是從哪裡進去,從哪裡出來的。他想用罩單把屍體重新蓋起來,但當他把罩單拉到死者肩膀的時候,紮哈羅夫用手勢阻止了他。醫生明白了用意,便把罩單放下。 現在謝爾皮林躺在手術臺上,像是一個發高燒而失去知覺的病人,身上僅蓋著一條罩單,躺在病床上。他的一個肩膀全部蓋沒了,而另一個裸露的肩膀從罩單下露出一點,象沒有蓋好被子的活人的肩膀一樣。死人的臉一股總是向後仰的,或者,更正確地說,看來是向後仰的。但謝爾皮林的臉卻並不這樣。相反,他的臉稍稍向前傾,而且是朝著紮哈羅夫站著的那個方向。怎麼會這樣的?誰知道!也許從汽車裡抬出來放到手術臺上時就是這樣的,也許是死了以後醫生進行檢驗時把他的臉轉過來的…… 為了等候外科主任,還沒有給謝爾皮林的遺體進行入殮前的化妝。下巴沒有包紮,眼皮上也沒有什麼東西使眼睛閉緊。因此他象活人一樣躺著,臉稍稍轉向一邊,好象想傾聽紮哈羅夫對他講話似的。他在和別人交談時經常是這樣側著頭的。不過他現在不是坐著,也不是站著,而是躺著,側著頭,兩眼望著上面,視線越過紮哈羅夫,遠遠地射向帳篷的角落。他的臉還是活生生的,但眼睛已經沒有生氣了,已經看不見了,或者相反,卻能看見紮哈羅夫所看不見和不可能看見的東西。 紮哈羅夫一動不動地站了幾分鐘,俯視著這張活生生的瞼和那一雙沒有生氣的眼睛。這時候他不是在想已經發生的事情和怎麼會發生這樣的事情,而是在使自己的感情習慣於這一事實:這個人已經不存在了,不再存在了。 紮哈羅夫努力克制著這種感情,由於這種感情,他的眼睛裡含著淚水。要不是背後的低語聲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准會放聲大哭起來。這是帶紮哈羅夫來看謝爾皮林遺體的那位醫生和另外一個人談話的聲音: 「尼古拉·伊萬諾維奇,是不是我來給他動手術,」另外一個人說。 「不,我自己來,」那位醫生說。 「還是我來吧。」 「不,我自己來。」 紮哈羅夫轉過身去,他明白了,他們是在講躺在另一張手術臺上的傷員動手術的事。他向醫生看了一眼,點了點頭——不知是表示贊成那位醫生去做該做的事,還是表示允許他離開這裡,去做手術。然後他又看了看向著他的謝爾皮林的臉。此刻,他看見了辛佐夫,他知道辛佐夫站在手術臺的另一側,但剛才一直沒有看見,現在他看見了,就給辛佐夫打了個手勢,表示:「好了,我們走吧!」 他們走出了帳篷,紮哈羅夫離開時,最後聽到的是背後醫生的講話聲。這不是他講述謝爾皮林去世經過的那種疲憊的聲音,而是另一種聲音,他在對什麼人說:「手套!」這是另一種帶有命令口氣的聲音:他現在已經在做另一件他應做的事了。 「就這樣吧,辛佐夫,」紮哈羅夫走出帳篷後,停下來說。他這樣說,好象在這一切之後還需要有個了結似的,仿佛死本身還不能算是了結。 辛佐夫沒有回答。他回想起四一年秋天,他們突圍出來以後,在葉爾尼亞市郊,他護送謝爾皮林去衛生營,那時,他也是站著,等待著,等他們給謝爾皮林動手術。他一直控制著自己,此刻,突然由於回憶起這件事情而全身顫抖起來,好象這是他的過錯——那時他做了能做的一切,而現在卻沒有做! 「普羅庫廷在哪兒?」紮哈羅夫問,沒有看辛佐夫的臉。接著,他抬起頭來,看到了辛佐夫的臉色。要是別人處在這種情況下,可能就停住不問了,當紮哈羅夫卻嚴肅而高聲地又一次問道:「我問您,普羅庫廷在哪兒?」他這樣問,並不是沒有發覺辛佐夫的思想感情,恰恰是發覺了,而且認為只有這樣才能使一個馬上要放聲大哭起來的人恢復常態。 「去拍電報了,」辛佐夫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回答說:「報告醫生的鑒定。」 「他已經拍好電報,現在到衛生營營長那兒去打電話了。」一個年輕的少尉翻譯官從站在附近的人群裡走出來說。最近幾天來,謝爾批林一直帶著他,讓他和通信兵坐在一輛吉普車上,以便翻譯從德國人那裡截獲的對話。近來,德國人常明碼發報—一他們相互尋找,下命令調動或集合。什麼密碼、暗號他們都顧不上了,只要能相互找到就行…… 「普羅庫廷回來後,要他馬上到我這裡來,」紮哈羅夫說。「既然他不在,那麼你報告一下吧,」紮哈羅夫轉身對辛佐夫說。他離開帳篷向一旁走了幾步,這樣就只他們兩人在一塊兒了。 紮哈羅夫聽著,辛佐夫彙報所發生的一切。這件事發生以前和以後的情況他記得很清楚,但這件事本身的經過情況卻記不清了。事情發生的那一瞬間的情況他記不清了。是在彈片打穿他手裡拿著的地圖以前聽到爆炸聲的,還是之後才聽到的……事情發生時的情況,他彙報得很含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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