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
一四四 |
|
「祝您早日恢復健康,」齊娜依達說,同時看到了塔尼雅。齊娜依達臉上露出驚異的神色,仿佛馬上就要脫口而出:「你怎麼會在這兒的?」 但是使她感到驚異的,倒不是塔尼雅負了傷,而是她躺在這節車廂裡。塔尼雅負傷的事,她已經都知道了,並且作了安排;把她的床位放在火車頭後面的第一節車廂裡,靠近醫務人員,但不知是誰把這件事搞錯了。齊娜依達先發了一通脾氣,而後才吻了吻塔尼雅,帶著歉意說,現在已經來不及掉換了。 「就這樣已經很好啦,」塔尼雅說。 「這段路不長,明天一早就可以到達目的地了,」她安慰塔尼雅說。接著,突然又問:「你幹嗎不留在我們的醫院裡?他們會答應你的。」 「是我不願意,」塔尼雅說。 醫院裡給她動過手術、包紮好以後,又給她穿上了軍便服,因為她的傷勢允許這樣做。因此,她寫給辛佐夫的那封信,還照舊放在口袋裡。 現在,在她負傷之後,她已經不想把這封信毀掉了!現在她感覺到,在渡口的那次見面時間太短促了,可能辛佐夫沒有完全聽懂她的話。應當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他,要不然,他會更難受的。信既然寫好了,那麼,最好還是讓他讀一讀這封信…… 「醫院裡已經給我來過電話,把你負傷的事告訴我了,我跟他們是有電話聯繫的,」齊娜依達說。她好象是在解釋,為什麼一句也沒有問起塔尼雅負傷的事。「你不該不留在他們那兒。好吧,到了什麼地方,馬上寫信告訴我。」 「好的,」塔尼雅說。 說罷,她解開軍便服口袋上的紐扣,取出那封信。她忽然覺得,她做這個動作是那樣費勁,這才感覺到自己已經變得非常虛弱了。 「請你交給辛佐夫。」 「就是那封信嗎?」齊娜依達問,雖然她已經看到確實就是那封信。使她感到驚奇的是,到了現在,塔尼雅還要把早就寫好的那封信寄給辛佐夫,要知道那個時候她還沒有負傷,情況跟現在大不一樣啊! 「請你交給辛佐夫,」塔尼雅又重複了一遍。 「還有什麼事?要不要再在信封上寫上幾句?我給你鉛筆。」齊娜依達在圖囊裡翻尋起來。 「不用啦,」塔尼雅說。「你再帶個口信,就說我傷勢不重,他會相信你的。」 雖然齊娜依達很不樂意把這封早就寫好的信轉交給辛佐夫,但她無法推辭,只能把信收下,沒有再說什麼。她只歎了口氣,再吻了吻塔尼雅。這時候已發出了開車的命令,隨車的衛生兵從裡面關上了車門。 「喂,大叔,別關嚴,開一點兒吧,」飛行員說。 「這是規定。」 「規定又怎麼的,裡面氣悶嘛。」 留著口髭的衛生兵聽從了年輕的飛行員的話,因為人家是飛行員嘛。他沒有把門完全關上。所以在火車開動的時候,塔尼雅又一次看到了齊娜依達。 齊娜依達同塔尼雅談話的時候,裝得一點也不在乎,現在卻站在那裡抹眼淚。她不知道,塔尼雅看見了她。 加溫車廂慢慢地移動著,從半開半關的車門旁閃過齊娜依達、衛生兵和鐵路員工的身影,閃過剛從這些車廂裡卸下來的一堆堆炮彈,閃過打壞了的給水塔和同樣是打壞了的磚砌的亭子,亭子上寫著的「開水」兩個字,已經模糊不清了。 醫院裡為塔尼雅作了醫學文獻上所謂的「初期處理」之後,她就動身到後方去了。在她左右兩旁躺著的,也都是同她一樣的傷員。 象這樣乘火車她還是生平第一次。她初次負傷後。是乘飛機到大後方去的。不過乘的不是衛生部門使用的「Y—2」,而是普通飛機。她待在駕駛室裡,在飛行員的背後哆嚷著。現在是她生平第一次乘飛班車,她的身邊也有一個飛行員,不過是負了傷的。 塔尼雅俯臥著,因為這樣要舒服些,可以減少背部的疼痛。她透過加溫車廂半開的車門,眺望著緩慢地從旁馳過的大地。 這片大地忽而生氣勃勃,忽而死氣沉沉,忽而又生氣勃勃;忽而是彈坑和掛著鏽鐵絲的木樁;忽而是碧綠的田野和遠方的森林,以及從森林上空一直延伸到車廂頂上的暮色蒼茫的天空;忽而是丟棄在路旁的燒得面目全非的車廂、被炮彈掀掉了頂的破敗的路亭、燒毀的民房的煙囪;忽而又是直奔鐵路而來的小燁樹林,樹木枝葉茂盛,就象世界上從來沒有發生過戰爭一樣…… 這一切有些象她自己的生活,確切地說,有些象她對自己生活的感受。她想起來,齊娜依達收下她這封早就寫好並封上了口的信時,臉上露出疑慮的神色。她想,齊娜依達會把信拆開來看的。她這樣做倒並不是因為好奇,爾,她不是一個好奇的人,而是因為,她總是要想把所有的事都做得盡可能好些。而如果她拆開來看了,她可能會自作主張,認為還是不把信交給辛佐夫好,就不交給他,卻不知道他已經知道這同事了。 塔尼雅的想像中突然浮現出這樣的圖景:自己又同辛佐夫在一起了,她沒有負傷,她還在集團軍裡,他們又相會了。辛佐夫用她十分熟悉的、異常鎮靜的語調同她談話——他在竭力克制自己時,總是用這種語調說話的。 「你為什麼要把這一切都告訴我?難道不能等到我們進攻結束之後再告訴我嗎?」 「可進攻結束要到什麼時候呢?」 「我不知道什麼時候,但總有一天要結束的。我們不會永遠進攻下去……」 「可我怎麼能不把這些事告訴你呢?我應該告訴你的。」 「為什麼?」 「那為什麼只我一個人應該知道這件事?為什麼我應該知道,而你卻不?」——她心裡對那些假想出來的他的提問是這樣回答的。但她的回答並不是在同他對話,而只是個人的默想;因為即使在假想的談話中,她也不能這樣明確地回答他。她只能獨自想想而已。 「這是說,你決心離開我了。那你今後打算怎麼辦呢?」他問。在她假想出來的這場談話中,他又大聲地問。 她也同樣大聲地回答,語調傲慢甚至粗暴:「我打算怎麼辦?我要嫁人。我的合法的丈夫已經死了,而你呢,現在反正不是我的人了。」她又說了一遍:「我要嫁人。」 最奇怪的是:此刻,她不是把上述這番挑釁般的話僅僅當成一種假想,而是真正考慮到了這一點。她認真而又絕望地思索著,似乎這番話突然在她和辛佐夫之間築起了一堵不可逾越的高牆,這堵牆把他們互相分隔,既解救了她,也解救了辛佐夫,接著,她就閉上了眼睛,躺了幾分鐘,不再去看加溫車廂的車門了。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