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一四三


  院長後來又說,他在今天就要為赫裡斯托弗芳夫和她申請嘉獎。

  「你已經有一枚『紅旗』勳章了,馬上就會有第二枚。你不但保護了傷員,還親手用自動槍幹掉了三個德國兵!連繳獲來的武器也掌握了,毫不慌張,拿起來就打!」

  塔尼雅回答說,她是懂得這種自動槍的性能的。這種槍不錯,只是後坐力大一點。她本來還想補充說,當年她在遊擊隊時,曾跟這種自動槍打過許多次交道,拆啦,裝啦,射擊啦,她都會。但後來她終於沒有說出這一點,為的是不要顯得她好象不單單是在說槍,而是在誇耀自己的過去。而且,就是不說,大家現在已經把她誇個沒完啦。

  聽到院長說他要給他們申請嘉獎,塔尼雅高興地想:如果真是這樣,身上佩著兩枚「紅旗」勳章,那該是什麼樣子呢?一個女人身上佩著兩枚「紅旗」勳章,她還沒有親眼看到過。可能女飛行員當中有,但她畢竟沒見到過啊。

  手術後。女醫生指著那塊取出來的彈片對她說,她這次負傷,簡直僥倖極了。彈片不小,只要稍微向上一點,就會打穿肺部,向下一點呢,又會打壞腎臟。這彈片就象特意鑽到既碰不到肺,也碰不到腎的地方似的。必須說,傷勢不很重,本來很可能……

  「用不著我多說,你自己也會明白的,」女大夫說。她又用鉗子夾著那塊彈片,問道:「要不要留下作個紀念?」

  「誰要它,扔掉算啦,」培尼雅說。

  三天之前給念念不忘自己母親的炮兵大尉動手術的,就是這位女醫生。大尉當時死在手術臺上,塔尼雅也是在場的。

  當時女醫生曾為那個大尉掉過眼淚,而現在呢,由於塔尼雅這般僥倖,她又為後者感到慶倖。

  當醫生準備給塔尼雅動手術的時候,她還不知道自己有多麼僥倖呢;那時她想起了那個大尉,並且這些天來第一次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醫生給她動了手術,卻沒有給她包紮頭部。她的頭在車幫上碰了一下,不過在鬢角下面擦掉了一塊皮。醫生把創口洗乾淨,上好藥,再在上面貼上硬膏。

  動完手術稍事休息之後,院方就用一輛救護車把她和其他傷員一起送到後方去了。

  下午她同其他傷員一起經過的這條路,她是很熟悉的。她在羅斯裡亞科夫手下工作時就已熟悉了。後來她又經常親自在這條路上進行檢查,看傷員是否及時後送。

  事實上,從斯大林格勒戰役結束以後,她在戰爭期間所擔任的全部工作,幾乎就在於保證這條路能暢通無阻。而今天,她作為一個傷員在這條路上經過,感覺到這條路比她當醫生時更為漫長。

  到達集團軍第二梯隊的醫院時,天已經快黑了。同她很熟悉的那位衛生科長,看過她隨身帶著的病史後,對她說,根據傷勢來看,雖然不完全符合留在前線的條件,但可以設法把她留下來,不出集團軍的範圍。

  「不要,」出乎他的意料,塔尼雅回答說。「該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你考慮一下,再過半小時就要把傷員送到飛班車去,到那時候就已經……」他沒有把話說完,因為不說也是夠清楚的:如果衛生飛班車把她送到方面軍醫院,再從那裡轉送到醫務人員叫作「內地醫療基地」的話,那麼,除非等到完全恢復健康,是不會很快讓她回到這兒來的。

  衛生科長知道塔尼雅的丈夫也在這個集團軍裡,因而準備破格對她進行照顧。當塔尼雅如此堅決地拒絕留下來時,他感到很奇怪。他不知道,塔尼雅正是因為自己的丈夫也在這個集團軍裡,所以才不願意留下來。

  剛負傷的那會兒,塔尼雅想的是別的事。一方面,她為自己活著感到慶倖,另一方面,她又為死者感到難受。出事前,她同卡車司機一路上談得十分投機,所以對他的死特別感到難受。她想的是自己和當時發生的一切。直到後來,在動過手術已經上路到這裡來的時候,她才不去想BW的事,而開始去想負傷之前的事兒了。

  這就是她說出「該怎麼辦就怎麼辦」這句話的原因。不過,既然說出,就應該做到。在動身上衛生飛班車之前還留有一段時間。在這段時間裡,決不能改變主意。最要緊的,是要在自己身上找到力量,現在不要立即改變主意,再過一會兒,等到坐上了到後方去的車,即使要改變主意,也已經晚了。

  我的老天爺,塔尼雅當然連做夢也不會想到,這一切竟會發生在今天!她沒有想到會這樣,也不願意這樣。但事情畢竟發生了,好象她請求命運作出這樣的安排似的。過去她沒有請求將軍把自己從這裡調到任何一個別的集團軍裡去,卻聽憑命運去擺佈了。而命運也作出了恰如其分的安排,沒有奪去她的生命,只叫她負了傷。「傷勢不很重……」

  她憂鬱地想起了辛佐夫和他軍便服上的六條負傷的標誌:三條是紅色的,三條是金色的。總共不過半天之前,在別列津納河的渡口,辛佐夫把她拉到懷裡,吻了吻她,他還想再吻一次,而她卻避開了,說「這裡不方便」,就在這個時候,她看到了在他的軍便服右首口袋上面的這幾條負傷標誌,正好在她的眼前。她甚至還數了一數,雖然她明明知道是六條,而不是五條或

  七條,還知道這六次負傷中的每一次各傷在哪裡。她不僅聽他講過,而且親眼看見過。她還親手摸過他的傷疤:第三根肋骨上邊的傷疤,是第一次負傷留下的痕跡;頭髮底下的傷疤,是第二次;背部從脊椎到胯股上的傷疤,是第三次。這次傷勢最重,差點兒奪去了他的生命,所以傷疤也最大。這幾次是他在遇見她以前,說得確切些,在他們共同生活以前負的傷。至於他的手,這已經是後來的事了,那時她已經跟他在一起了。

  「跟他在一起了,跟他在一起了,」她懷著悲痛的心清,不出聲地重複說。

  塔尼雅知道,在所有這十一天進攻的日子裡,齊娜依達都在補給站工作,在那裡編組和發放衛生飛班車。派她到那裡去是有道理的。因為她既有男子般洪亮的嗓門,又有女性的、對傷員體貼關懷的柔情,正好適合做這項工作。在那個站上,人們匆忙地把剛卸完運到前線的物資的空車編組好,在這些空車裡裝上事先準備好的鋪板、床墊和被子,再掛上餐車、換藥車廂和醫務人員的專用車廂,隨即毫不耽擱地打發這輛列車離開前線,把傷員運送到分類後送醫院去。

  齊娜依達做的是組織傷員上車的工作,因為大家都說她最善於同軍運鐵路員工打交道。

  塔尼雅知道齊娜依達今天也一定在補給站上,但她還是問了問衛生科長,巴雷舍娃醫生是否在那裡。

  「她總是在那裡的,你准能見到她。」

  在站上,她很快就看到了齊娜依達。她從遠處喊了一聲,但聲音太輕,齊娜依達沒有聽到,飛快地走了過去,一邊走一邊還在同一個大尉吵嘴。

  第二次見到齊娜依達時,離開車只有幾分鐘了,塔尼雅已經躺在加溫車廂裡靠近車門的鋪著乾草的床墊上了。她請求把她安置在靠車門的地方,以便車子開動的時候可以看到外面,即使車門關上了,哪怕從門縫裡看看也是好的。

  塔尼雅生怕就此見不到齊娜依達了,但這種情況是決不會發生的,也終於沒有發生,因為齊娜依達總是要把所有的加溫車廂從尾到頭逐節巡視一遍,檢查傷員是否安置妥當。

  剛才專門有一輛汽車送來一個飛行員,於是,衛生兵就把其他傷員挪動了一下位置,把他安插到這節加溫車廂裡來。

  塔尼雅聽到了齊娜依達的聲音。齊娜依達還沒有走到他們這節車廂跟前,就在老遠的地方問:「是不是照我說的那樣,把飛行員安置好了?」

  有一個人回答說:「安置好了。」

  「這樣行嗎?」齊娜依達走到車廂跟前,問躺在塔尼雅身邊的飛行員。

  「謝謝,」飛行員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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