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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二


  第二十三章

  就在這同一天,大尉軍醫塔尼雅在執勤時因公負傷。

  要是換了別的時候,在這種情況下負傷是頗不平常的,但在這些進攻的日子裡,衛生營裡也好,醫院裡也好,人們對這種事都已習以為常了。有好些送到那裡去的戰士和軍官,就是在路上行進的時候,同突圍而出的小股德軍發生小接觸而負傷的。

  在醫務報告中不時提及在這種情況下負傷的病例,塔尼雅常有所聞。但這種事臨到她自己頭上時,卻是來得那麼突然,她還來不及感到吃驚,也來不及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已經負傷了。

  她乘卡車離開衛生營時,已經是大白天了。她同司機一起坐在駕駛室裡,還有八個傷員和一個衛生兵坐在後面的車廂裡。傷員中間有一個手上和臉上負傷的中尉,塔尼雅本來要把駕駛室裡的位置讓給他坐,可中尉不願意,他跟其他傷員一起坐在車廂裡了。假如中尉當時並不堅持己見的話,那麼,被打死的很可能不是他,而是塔尼雅了。也許情況會變得大不相同。誰知道究竟會怎麼樣呢?生活中就會碰到各種各樣簡單平常而又莫名其妙的事。至少在出事後的最初幾分鐘裡,塔尼雅自己就是這樣想的。

  卡車的輪胎跑了氣,又沒有帶備用輪胎。司機已經開了一個來回——把炮彈運到前線,再把傷員送回去,——沒有時間檢修車子。他不得不卸下車輪,補好內胎,再同衛生兵兩人一起把輪子裝上。手上和臉上負傷的中尉坐在卡車的後欄板上,撩起油布探出頭來,給他們做參謀。其他的傷員或坐或躺,都沒有離開蓋著油布的車廂。

  塔尼雅走到司機和衛生兵踉前。這個正在幫助司機修理輪胎、長著一張快活的圓臉孔的衛生兵,原來是她的熟人。還是在斯大林格勒城郊,我軍從德國人手裡奪下一個關著我軍戰士的戰俘營時,塔尼雅曾同這個衛生兵一起搶救過那些還活著的戰土。從那時候起,她就記住了他叫赫裡斯托弗羅夫。

  塔尼雅站在公路上,看司機和赫裡斯托弗羅夫修補輪胎,後來發現司機對那個指手劃腳地給他出主意的中尉已經感到不耐煩了,她覺得自己更是幫不了忙,就靠著駕駛室那扇開著的車門,在卡車的踏板上坐了下來。這是一個大熱無,車門被太陽曬得發燙,培尼雅把肩膀靠在上面,感到有些熱辣辣的。

  她一邊坐著,一邊想著心事:現在該把自己口袋裡的那封信撕掉了。已經什麼都對他說了,還留著它幹嗎?她想起了辛佐夫的臉,想起了他聽了她的話用戴黑手套的殘廢的左手捂著臉的情景。雖然她剛抽過煙,現在又卷了一根紙煙。而就在她卷好煙的刹那間,接連傳來幾聲響亮的槍聲。

  司機手裡拿著螺帽扳手,平躺在後輪旁邊的公路上。就在這個時候,幾個手持步槍的德國兵從森林裡走到公路上來了。

  可能是因為躺在公路上的司機正好在她的眼皮底下,所以塔尼雅看到德國兵從森林裡出來時,沒有想到別在自己腰裡的那支繳獲的「瓦爾特」小手槍,而是想到了放在她背後駕駛室裡的德國自動槍。司機的步槍是放在擋風玻璃上面的槍座裡的,他在槍座裡裝了幾個自己做的小彈簧,做得靈巧非凡,一伸手就可以把槍拿下來。而這支繳獲的自動槍卻放在駕駛室的地板上。

  車子開動的時候,好幾次碰到塔尼雅的腳。司機對她說,他也要給自動槍做個合適的槍座,不過不象步槍那樣做在前面,而是做在右首的車門上。

  她想到了這支放在她背後的自動槍,就抓住皮帶把它拉到身邊。不知怎的,她並沒有站起身來,依然坐在卡車的踏板上,把自動槍抵住腹部,向德國兵打了一梭子彈。先打了一個長點射,這是朝所有的德國兵打的;接下來又打了一個短點射,這是朝一個手裡揚著手榴彈,已經跑到卡車跟前的德國兵打的。德國兵手裡的手榴彈不是他們德國式的長柄手榴彈,而是另一種樣式,可能是我們的。當塔尼雅第二次朝他打了一個短點射時,德國兵已經扔出了手榴彈。她覺得好象是那個德國兵先扔了手榴彈,然後才倒下去的。也可能不是這樣。可能是她的槍彈先打中了他,而後來呢,手榴彈不是他扔的,而是從他手裡掉下來,滾到了車輪底下。

  卡車底下轟的一聲炸了起來,把塔尼雅從踏板上彈出來,甩倒在地上。她的頭在什麼東西上猛撞了一下,當她從地上爬起來時,她還不知道什麼地方負了傷。她以為傷在頭部。而實際上,她的頭不過在卡車的欄板上撞了一下,只擦破了前額和臉頰上的皮,真正負傷的地方是被手榴彈的彈片打中的。彈片從卡車底下飛出來,穿過踏板,住她肋骨下面鑽了進去,鑽在高於腎臟、低於肺部的部位。

  這些情況她都是在醫院裡動過手術後才知道的。醫院裡的人說,她真是天大的幸運!他們的話想必是對的,不過,當然只是指這一次而言,不能把她在生活中所遭受的一切苦難都包括在內,這些苦難只有她自己知道,他們是不知道的。

  她從地上爬起來後,想起了那支自動槍,就彎下腰去拾槍。這時候她感到背上一陣疼痛,差一點跌下去,但還是把槍拾了起來。有一個德國兵頭朝著她,躺在她旁邊,這就是扔手榴彈的那個傢伙。有兩個德國兵是被她的第一次長點射打中的,躺在公路邊上的樹根旁。還有一個,躺在比他們稍遠一點的地方。再遠一點,在森林裡,一個德國兵半臥半坐地伏在地上。

  司機還是照老樣子手裡拿著扳手躺在公路上,不過,現在在他的頭底下有一攤血,剛才沒有,是現在才有的。卡車的欄板上也有血淌下來。欄板被子彈打得裂開了,幾塊白色的碎木片向外激出。

  卡車的後面又發出一聲槍響。自動槍的子彈已經打完了,但塔尼雅還不知道,她仍然把槍抵住腹部,向前跨上一步,往右首一瞧,看見赫裡斯托弗羅夫把肩膀靠在卡車的後欄板上,正在用他的那支步槍朝森林裡射擊。「他大概是朝逃跑的德國兵開槍,」她猜到了是怎麼回事,就向他走了過去。

  赫裡斯托弗羅夫看到了她,放下槍說:「都跑啦!」

  塔尼雅臉上血跡斑斑。赫裡斯托弗羅夫以為她頭部負了傷,趕忙把槍往卡車欄板上一靠,伸手到口袋裡去取急救包。但這時,塔尼雅又感到背上一陣劇烈的疼痛,她在躺在卡車旁邊的司機前面蹲了下來,抱起了他的頭,發現他已經死了:子彈從後面直接打中了他的小腦。她把他的頭放下,仍舊蹲在地上,把臉轉向赫裡斯托弗羅夫。他正在用牙齒撕扯急救包的封皮。

  「您去看看,車廂裡怎麼樣啦?」

  就在這個時候,一輛拖著反坦克炮的「斯蒂倍克」大卡車在他們後面停了下來.

  後來,他們就坐上這輛拖著炮去修理的「斯蒂倍克」到了醫院。他們自己的那輛卡車被手榴彈炸壞了曲軸箱。假如手榴彈不是在曲軸箱底下爆炸的話,還不知道要出什麼事兒呢。就這樣,除了塔尼雅被一塊彈片打傷之外,還有一塊彈片從底下穿過車廂,把靠欄板躺著的一個昏迷不醒的重傷員打死了。他就是這樣在昏迷之中被打死的。

  在車廂裡面躺著的其他幾個傷員總算都活著。只有那個坐在後欄板上看修補輪胎的手上和臉上負傷的中尉,被德國兵開槍打死了。

  赫裡斯托弗羅夫倒沒有被打中。他抓起身邊靠在車廂上的一支步槍,朝德國兵開起槍來。第一槍就打中了一個敵人,後來知道,還是個大尉軍官呢。塔尼雅打死了三個。接著赫裡斯托弗羅夫又打死了一個,子彈打在敵人背上,這是德國兵往後逃命時被他打中的。

  他們來到的那個前線醫院,就是塔尼雅本來要去的地方,但現在她不是到那裡去辦公事,而是以傷員的身分去治療了。醫院裡的人都誇獎她和赫裡斯托弗羅夫兩個。除了他們確實表現得毫不慌張這一點之外,還因為他們兩個都是自己人,都是醫務人員。在這種場合,自己人總是特別受到誇獎的。條令裡本來沒有規定他們要拿起武器來作戰,可是他們卻參加了作戰,而B表現得毫不慌張!

  當醫生正在準備給塔尼雅動手術時,醫院院長走了進來。他是一個老軍醫,早在上次對德戰爭時期就在部隊服役了。塔尼雅早就認識他了,不過有些怕他。碰到有關傷員後送的問題在公事上跟他發生爭執時,她總是竭力克制自己。

  老軍醫平日挺嚴厲,這一次進來時卻顯得十分和氣,除了缺少一把大鬍子之外,活象個聖誕老人。他問塔尼雅要不要在手術前喝一口白蘭地,要喝的話,他有。但塔尼雅不想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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