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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八


  雖然尼庫林還不知道莫吉廖夫已經解放,但是根據他用自己的雙腳走過的路程計算,在這六個晝夜裡,他們的集團軍已經向前推進了一百公里。尼庫林意識到,他們已經解放了一大片被德軍蹂躪了三年的土地——十二個村子,並且正在繼續向前推進!村子,當地的方言叫作「維奧斯卡」,中尉就是這樣說的,他是明斯克附近人。尼庫林僅僅計算了這幾天裡他親自走過的那些村子,並沒有把其他的地方計算在內。就這十二個村子,有的被德國人全部燒光,有的被燒掉一半,也有的完整無損;所有這些村子裡的居民現在已經陸續回去,或者就要回去了。

  他問過團部來的鼓動員,有沒有聽到普斯科夫地區的消息,那裡的戰事進行得怎樣了。答覆是不能令人滿意的。鼓動員說,普斯科夫目前尚未解放,那裡進攻的情況,戰報裡也沒有提到。雖然鼓動員的回答使尼庫林覺得懊喪,但是由於思念留在普斯科夫地區的親人,所以他看到他和他的戰友們走過的那些解放了的村子,就覺得感受很深,可以說是一種異常親切的感受。

  在今天收到的最高統帥部的補充指示裡,已經直接提到了在這一地區圍殲全部潰逃的德軍和收復明斯克的期限。

  在德魯特河西岸的小空地上同尼庫林並肩作戰的這幾個人,對這個深夜送到方面軍司令部的機密文件,自然是完全不可能知道的。但是這兩者之間是有直接聯繫的。因為最高統帥部的這個補充指示,就是尼庫林以及目前在白俄羅斯進攻的四個方面軍裡其他許多同尼庫林一樣的人,在這裡以及在其他許多地區進行戰鬥的結果。

  誰要是不瞭解或者不願意瞭解這一點,他就完全不能懂得:在戰爭中,為什麼有些命令能夠執行,而有些命令卻無法執行O。因之,他也就不懂得:戰爭是怎樣在一個戰士身上最終成為現實的。這裡同時兼有最低和最高兩層意思。說它最低,因為指示層層下達,下達到最基層,也就是下達到了戰士身上。說它最高,因為不論上面哪一級下達的指示,它的執行者總不外乎戰士,沒有比戰士更高的執行者了。而且,只有在戰士開始考慮怎樣執行,並且不顧任何艱險,不怕犧牲,保證執行的情況下,指示才會成為現實的東西。在軍隊中,「執行者」這個同是指負責執行上級命令的人。從表面上來看,這個詞不過是公文上常見的用語,平淡無奇;但在實際上,它卻具有崇高的含義,對戰爭中履行職責的人表示莫大的敬意。「執行者」,這是任務能否執行的關鍵人物。如果他們不去執行的話,那麼就什麼任務也得不到執行了。

  彼得·費多羅維奇·尼庫林就是這些執行者中間的一個,他三十九歲,有家室,有好幾個子女。他受過審判,後來用血洗刷了自己的罪過,他現在已經第四次負傷,躺在德魯特河的西岸。他的軍服在渡河時弄濕了,一直沒幹,身上冷得瑟瑟發抖。他現在領導著其他二十個戰士,正在執行自己的任務,就是要在他們佔領的這一小塊河岸上堅持到援軍到來,或者就是在戰鬥中死去。

  一個星期前,謝爾皮林根據他的集團軍司令的職位和這個職位賦予他的權利,沒有批准對尼庫林的過嚴的判決,這在實質上是救了他的命。當人們想到「救命」這個詞,特別在把這個詞講出聲來的時候,它總是與誰對誰做過一樁好事這樣一種概念聯繫在一起的。但不論謝爾皮林或者尼庫林本人,卻都沒有這樣想過。謝爾皮林有一次到部隊去,在營的隊列中看到尼庫林中士那張熟悉的面孔時,他並沒有這樣想。而尼庫林有一次在公路上聽到戰土們突然談到,司令剛從他們身邊經過時,他也沒有這樣想。

  進攻前夕,謝爾皮林不過是對受到軍事法庭審判的中士作了秉公處理而已,而尼庫林也日復一日地在戰鬥中用自己的每個行動證明,謝爾皮林是做得對的。然而,尼庫林一直沒有想起這樁往事,因為想起它就意味著想到了自己,而這些天來,他是很少想到自己的。

  現在,天空開始露出黎明的魚肚色,從東岸傳來了我軍大炮的怒吼聲,第一批炮彈飛過尼庫林和跟他一起躺在德魯特河西岸小空地上的戰士們的頭頂,在德軍的縱深地帶爆炸,火光把戰士們的周圍照得通明。直到這個時候,他才在這些天裡第一次清楚地回憶起這樁往事:一所用波形鐵板蓋成的古裡古怪的小屋子,在這所小屋子裡,他沒有繫皮帶,也沒有戴中士的肩章,站在集團軍司令面前。他所以回憶起這樁往事,大概是由於他在這刹那間想到了那兩個派回去的無線電兵——他們並沒有辜負他的信任;還由於他想到了自己——現在大概能夠活下去了……

  軍長基爾皮奇尼科夫將軍收到報告說,渡過德魯特河的先遣隊在無線電通信損壞之後,仍在西岸繼續戰鬥,這個隊已經得到炮火的支援,有一個先頭營也已星夜趕到河邊,即將渡河。

  基爾皮奇尼科夫將軍整整一夜沒有睡覺,督促他的部隊趕往德魯特河,他也沒有讓他的幾個師長睡覺,不斷地在電話裡大喊大叫地對他們施加壓力;不過,他在清晨四點並沒有向集團軍司令部彙報上面這件事,準備留待早上再作報告。況且,在他這個軍的地區內,還有三個隊渡過了德魯特河,他的部隊已在廣大地段逼近該河,所有這些情況,他準備在早上六時一併向上報告,使報告顯得更有分量……

  第二十二章

  塔尼雅同辛佐夫分別以後,就在當天晚上一口氣給他寫了一封長信。在信裡她請求辛佐夫原諒她的緘默,她跟他在一起住了一夜,但還是沒有把他倆的關係不能繼續下去的原因都告訴他。但在寫好信以後,她卻又怪自己太沒有勇氣了。於是她把這

  到還沒有寄出的信塞在箱子底部的內衣下面,還對自己發誓說,下次見面的時候,一定要把這一切當面告訴他。可是第二天早晨,進攻就開始了,這就使他們下次見面變得遙遙無期了。

  就在進攻的第一天早晨,集團軍衛生部主任,那個濃眉毛的將軍,把塔尼雅叫了去。雖然他們的駐地離火線十二公里,也可以清楚地聽到連續不斷的隆隆炮聲。將軍問她身體好不好,在那次早產之後是否已經完全恢復了健康,還告訴她,準備把她從羅斯裡亞科夫那裡調來臨時工作一段時間。今後的工作跟進攻之前不同,她將不再在第二線的各個醫院之間來來去去地跑,而要更靠近前線了。她的任務是檢查從衛生營運送傷員到前線的情況。一般說來,基層的工作是做得及時的,但有時候也可能發生延誤的現象。在後送站裡,大家公認她是最勇敢的,所以將軍要特意把她調來擔任這項工作。

  「你要擔任的工作,好比是我的私人檢查員,雖然在編制上是沒有這個職務的,」將軍皺起了眉頭,但同時又笑了笑說。「當然羅,這要你不害怕才成。」

  塔尼雅非但不害怕,而且感到很高興。自從她請產假離開前線之後,她一度對自己要求不夠嚴格,但回來以後,就對自己毫不放鬆。

  大概正是由於這個緣故吧,她博得了這位濃眉毛主任的誇獎。主任是從來不輕易誇獎醫務人員的。他說過,醫務人員的本職工作就是捨己救人。「如果誰有別的想法,誰就啊、不該選擇這項關係到人命大事的工作作為自己的終身職業。」

  進攻開始了,並且已經不停地進行了十一晝夜。塔尼雅每天來回奔走。她有時一個人,有時帶著傷員,在十字路口舉起手,攔住順路開過的卡車,就便坐在駕駛室裡,或者就坐在車廂的炮彈箱上,奔忙於前線醫院、衛生營和前沿醫療站之間。她常常看到死人,有幾次自己也碰上了炮擊。

  失去孩子以後,她的心裡劃上了一道深深的傷痕;看來,這新的不幸——必須同辛佐夫分手,是會把她整個給壓垮的。然而,她並沒有被壓垮,相反地,卻是站了起來,並且站穩了。在這些進攻的日子裡,她雖然也一直想到辛佐夫,想到自己和瑪莎,並想到自己這種尷尬的處境,但是,跟她在一起工作、乘車、談話以及一起趴在地上躲避炮彈的人,都沒有覺察到她的心情。她把個人的痛苦同其他的工作、其他的要求和必須完成的任務壓縮在一起了。不過,這種痛苦仍然在她的身上以壓縮狀態危險地存在著,如果不給它出路的話,它就會象結成冰的水那樣,一旦體積膨脹開來,准會把石板都脹裂的。

  在戰鬥的第三天夜裡,塔尼雅回到了自己的衛生部。她在吃晚飯的時候聽說,就在兩個鐘點之前,藥庫主任薇拉·彼得羅芙娜被炸死了。塔尼雅過去跟這位藥庫主任感情很好,甚至比她跟齊娜依達更好。藥庫主任不是在前線,而是在後方,是從藥庫回來的路上被炸死的。就在天黑之前,一架「容克」飛機竄到公路上空,在那裡扔下了炸彈……

  往往有這樣的事情,一個你根本沒有想到會死的人,卻突然被打死了。塔尼雅也這樣想到了自己。

  第二天早上起床後,齊娜依達要到一個地方去,塔尼雅卻要到另一個地方去。她從箱子裡掏出那封沒有寄出的信,封好口,寫上辛佐夫的名字,把它交給了齊娜依達:「你把它放在身邊吧,萬一我出了什麼事,你就交給他。」

  「出什麼事?」齊娜依達氣衝衝地說。「那萬一我出了事又怎麼辦?」

  「求求你,拿著吧。」

  「你跟他到底怎麼啦?」

  「沒什麼。」

  塔尼雅不肯把他們之間的事情告訴齊娜依達,但還是硬要她收下這封信。

  到了夜裡,她們兩個人又碰頭了。齊娜依達一看見塔尼雅,好象沒有料到她還會活著回來似的,撲過去抱住她,隨後就把信塞還給她。

  「為了這封該死的信,今天替你擔了一天的心。我不幹這個事了。這不是好兆頭。你怎麼想到了你會死呢?」

  「我根本沒有這樣想。」

  「既然沒有這樣想,那就把它撕了吧。要不,我來撕。」

  「還給我!」

  塔尼雅知道,齊娜依達發了強勁,不肯再拿這封信了,於是就把信放在自已軍便服口袋裡。

  塔尼雅想到自己可能會死去。這樣,辛佐夫就不可能知道他應當知道的那些事情了。想到了這一點,她覺得這封信是不能撕掉的。

  「萬一出了什麼事,反正會有人在我身上找到這封信,把它交給他的。除非把我炸得粉身碎骨,但這種情況不大可能發生。」雖然她明明知道也有人碰到過這種情況,但她想自己是不會碰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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