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一三七


  尼庫林對死去的中尉也特別感到惋惜。中尉還年輕,但卻從頭到底經歷了整個戰爭。三天前,尼庫林剛補充到他的隊裡,中尉立即同他一見如故。儘管尼庫林並不隱瞞自己曾在懲戒營待過,但中尉並不認為這是什麼了不起的事,相反,他看到尼庫林是個老戰士,立即把他留在自己身邊作通信兵。中尉對尼庫林在懲戒營待過的事並不介意,卻對他從懲戒營出來之後,又急著離開初愈傷員大隊投入戰鬥這件事倒很重視。

  談起這樁往事是由三條負傷的標誌引起的。中尉知道尼庫林在進懲戒營之前是個中士以後,就不叫他的姓,而叫他「中士」了,而且還笑著說:「可以認為,你的軍銜已經恢復了。我們再打一個星期的仗,事情就成啦!」他就是這樣一個愛說愛笑的快活人。他同時還記住了,尼庫林要比他年紀大得多。他自己動作敏捷,也要求所有的人都動作敏捷。但他並不無緣無故地催促人。況且也沒有理由叫尼庫林特別賣力,尼庫林在戰爭中一貫是賣力的嘛!

  「就是因為賣力才遭到了不幸,」尼庫林現在就是這樣想的。他在進攻的第一天就流了血,幸而流血不多。離開初愈傷員大隊後就自願要求歸隊,這樣就赦免了他過去所犯的罪。從此以後,他自己就不再把那件事看作罪過,而是看作不幸了。

  尼庫林同其他的戰士們一起,冒著德軍的迫擊炮火,躺在德魯特河的西岸。他現在是在整個集團軍的最前面,當然,他自己並不知道這一點,他只知道是在全營的最前面。由於沒有辦法使德軍的炮火減弱,他感到十分傷心。他不願意被打死,跟他一起躺著的人也都有這個願望,但是他比其他的人更為殷切地盼望著援軍的到來。這並不是因為他比他們更想活——想活這一點大家是相同的,而是因為自從把這二十個人交給他指揮後,他不僅感到自己要為他們的生命負責,而且感到,援軍迄今沒有到來,他對他們有點兒負疚似的。

  在戰爭中,尼庫林已經四次負傷,他也看到過,士兵們幾乎每天都會遇到數不清的危險,那是其他人所想像不到的。戰爭已經使他對別人的死亡,甚至對於自己可能料想得到的死亡,都變得無動於衷了。

  但與此同時,這場使他變得心如鐵石的戰爭,也使他養成了永不灰心喪氣的習慣,使他慣於看到:人們在已經絕望的時刻,卻能獲得生機;在已經束手無策的時刻,竟能化險為夷;在已經不再盼望援軍的時刻,援軍卻突然自天而降。

  尼庫林一邊躺著,一邊想著那兩個派回自己部隊去的無線電兵,他們應該已經到達目的地了吧。他清楚地知道,在戰爭中,什麼樣的事情都可能發生。他們可能迷路,也可能,他們經過來回兩次泅渡,已經精疲力竭,又怕黑夜裡行動危險,不如找個地方躺到天亮,等情況明朗後再走。他知道這種事情也是有的。但是他信任別人,而且相信別人也不會辜負他的信任,所以心裡始終認為,只要這兩個人還活著,他們一定會趕到並且會把情況報告上級的。那麼,我們的援軍為什麼迄今未來呢?這也並不是因為他們不想來,而是因為還沒來得及趕到。他們可能在路上碰到德軍,因為不僅這裡在打炮,德魯特河的東岸也在打炮。而且,即使派去的這兩個人沒有到達,在路上犧牲了,那麼,德軍一直不停地打炮,而且已經好幾次發射了照明彈,這也告訴了我們的部隊:我們在這裡還沒有死,還在進行戰鬥,因為德國人總不會無緣無故地在河岸上空放照明彈的。而且,迫擊炮彈的爆炸聲總是聽得到的,水面上聲音傳得遠,何況又是在深夜裡……

  渡河之後,他們馬上用電臺報告了自己的座標,當時中尉興高采烈地對尼庫林說:「嘿,太好了,他們已經知道我們在哪裡啦!」尼庫林也跟他一樣高興,感到無線電真是個好東西。他在戰爭中幾乎什麼都知道,什麼都學會了,就是從來沒有同無線電打過交道,可它一下子就這麼報銷了。要是有線電通信的話,那情況就不同!……在當時剛開頭那會兒,尼庫林和中尉共同分享過那份高興,現在,電臺打壞了,中尉也犧牲了,自己又處在德軍迫擊炮彈的威脅之下,他就不禁憂鬱地懷念起有線電通信來。他回想起四三年在烏克蘭的普肖爾河上,也是在渡河的時候,一個同他並排泅渡的戰士在河中心負了傷。大夥兒本來想幫助他往回游,但他卻不肯,反而清求幫助他朝前游,遊到西岸去。於是大夥兒用繩索把兩個空炮彈箱系住,做成一隻浮船,把他放在上面,扶的扶,拖的拖,把他運過河去;可是到了岸邊,他又被彈片打中,已經奄奄一息了。直到大夥兒把他拖到岸上,看到他把電線的一頭纏在腰裡,才知道他是一個電話兵。「他帶著這個線頭遊過河來,是要來接電話的,而且也終於把電話接通了。」尼庫林懷著敬意想起了這位早已犧牲的戰士,也想起了有線電通信,他依然認為,有線電通信才是最可靠的通信工具!

  對於謝爾皮林或鮑依科這樣一些統率著集團軍、指揮著這個龐大軍事機構的人來說,他們是根據什麼作出我強敵弱的結論的呢?他們是根據整個戰役的勝利進程,根據俘獲的數量,根據標誌著德軍在力量對比上每況愈下的數字來判斷的。這些數字就是:飛機——五比一;大炮——三比一;坦克—一二比—……這一整夜間向尼庫林和他的戰友們所在的德魯特河西岸的小空地開炮的,是德軍的一個兵員沒有滿額的迫擊炮營。就總的規模來說,這個營不過是全域中一個微不足道的局部而已。集團軍前面的德軍還有幾百門炮,而這個營總共就不過七、八門炮罷了。

  但是,在尼庫林和他的戰友們躺著的這片低窪的河岸沙地上,德軍卻用八門迫擊炮來對付我軍的一門炮,何況就連這一門炮也是啞的,因為炮彈已經打完了。而那八門炮卻打了整整一夜,它們使傷員不斷死亡,把活著的人壓得抬不起頭來,從而使他們對這場戰鬥產生了敵強我弱的感覺。一個戰士在艱苦的戰鬥中,特別在思想毫無準備的情況下,是會產生這種感覺的。

  假如尼庫林和他的戰友們為這種感覺所支配,那將是危險的。它的危險就在於,你受它的支配,它就會把你一直引向絕望,這樣的話,在這個夜裡,他們就不能在德魯特河的西岸堅持下來,他們就會掉轉身子,退過河去。在這種情況下,生死是難以逆料的。因為受絕望驅使的保命本能,往往非但不能使人獲救,有時恰恰相反,它會在他自己認為已經獲救的時刻送了命。

  尼庫林雖然也產生過上述的感覺,但他並沒有屈服。雖然他知道,德軍此時在德魯特河西岸要比他強,但他仍然以強者的姿態堅持作戰。

  在這六晝夜進攻的日子裡,他已經走了一百公里路。在他走過的大半路程中,他都意識到:他是受到保護的,雖然一天之內總有好幾次碰到這樣那樣的危險。既然要打前鋒,不管你走得多快,危險總是難免的。

  雖然尼庫林本身在進攻剛開始的時候就負了輕傷,但是他記得,在空軍和炮兵把德國人的前沿犁地似的犁過幾遍之後,他周圍負傷的人是不多的,而且總的說來,我們的傷亡很小。他記得,在他負傷之後,自行火炮和坦克紛紛趕上他朝前推進,火箭彈不斷從他的頭頂飛過,於是,在德軍第二和第三陣地上,又重新騰起了煙塵和泥塊……當他在衛生營待了兩天重新歸隊,並在今天戰死的那位中尉領導下繼續前進時,他又一次感覺到:他是受到保護的。他感覺到,密集的炮火是怎樣把他面前的德軍從陣地上擊退的,坦克是怎樣粉碎德軍的抵抗的,還有,當我們的「戈爾貝利」轟炸機越過頭頂飛向德軍,並在那裡投彈以後,德軍又是怎樣向他停止炮擊的。

  在戰役開始之前,經過很長時間、花了巨大勞動所作的一切準備,雖然不免有這樣或那樣的疏漏和缺陷,但終於發揮了作用並將繼續發揮作用,它支持著尼庫林,推動他繼續前進。

  但是,戰爭中不可避免地也碰到了這樣的時刻。尼庫林在這些進攻的日子裡已經習慣地認為比我們弱的德國人,現在,在這個地方,卻突然變得比我們強了。雖然尼庫林堅信、這不過是暫時的現象,可在這個時候,非得把吃奶的力氣都使出來不可,決不能讓德國人感到他們比我們強,決不能讓他們有這種想法!

  今天淩晨,團部的鼓動員來到他們營裡,概括地講述了昨天的戰果。他說,維帖布斯克已經收復,而這裡呢,按照他的說法,我軍已「全線」到達第聶伯河東岸,正在攻打莫吉廖夫。

  在這以後,整整一天他們都是在行軍中度過的。雖然在幾個小時以前,莫斯科已經用二百二十四門大炮同時鳴放了二十響禮炮來慶祝莫吉廖夫的解放,但尼庫林卻還不知道這個城市是否已經收復。不過,儘管尼庫林對前線已經發生和正在發生的許多重大事件並不清楚;但是,由於他親身參加了這些事件,憑自己內心的力量,他還是感覺到了它們的意義。

  早上鼓動員告訴他們,公報裡寫的是「我軍全線到達第聶伯河東岸」,而在他說這話的時候,我軍已經渡過第聶伯河,已經在它的西岸了。而對尼庫林來說,這個「全線」到達的地方,早就落在後面,而不是在前面了。不過,在兩天之前,當他自己渡過第聶伯河的時候,則還不是「全線」,而只是他們首先渡過了這條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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