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一三三


  謝爾皮林回到屋子裡時,巴人克還在桌子旁邊坐著。巴拉班諾夫正在向他彙報,原來他是奉巴久克之命去取勳章的。巴久克打算就在莫吉廖夫城裡,把勳章和獎章授給俘虜兩名德國將軍的戰士和軍官。

  「我們要在明天之前寫好作戰報告,」巴久克站起來說。他已經準備走了,大概是由於去頒發勳章,使他談起在列￿格勒方面軍作戰的兒子來:「今天接到的高頻電話裡,提到了我的兒子。他第二次負了傷。我們是在二十三月才發動進攻的,湊巧就在那一天,在穆斯塔拉赫齊,已經在維堡市的外圍了,他被彈片打傷了手。他二次負傷都沒離開部隊,因而得了一枚『勇敢』獎章。我這個兒子長得可棒呢,是個舉重運動員。戰前他在列斯加夫特體育學院學習。已經念大學三年級了……」

  謝爾皮林從話音裡聽出,巴久克雖然說得冠冕堂皇,心裡卻為兒子感到不安。特別使他不安的,是因為他知道,只要稍微昧點良心,在這場戰爭中,他是有可能給兒子在自己身邊找一個比較安全的位子的。也許妻子早就在信裡幾次三番要他這樣辦了,母親總歸是母親啊……

  巴久克到友鄰部隊去了,謝爾皮林仍然留在他的部隊所收復的那一部分市區裡。他乘車經過街道,去檢查部隊開拔出城的情況。這可不是件很簡單的事:六天來一心只想收復這個城市,而現在城市剛一收復,甚至還沒有來得及在這裡住上一夜,就馬上要離開它繼續向前推進了。他同幾個團長打了招呼,他們有的還在休息,有的已經在列隊行軍了。雖然他對部隊的傷亡已經有了初步的瞭解,但他還是詳細地向他們問了問這方面的情況。犧牲的大多是沒有立即突破防線而留在原地的戰士,他們被德軍的一個火力點擋住了,這個火力點是直到後來才被粉碎的。

  在陣亡將士墓前,至多只插著一塊小木板,上面用化學鉛筆寫上死者的名字,而他是什麼地方人,就不寫了。不過根據姓名也可以猜得到是什麼地方人。就在這樣一塊被黃昏時的陣雨淋濕了的青灰色的小木板上,寫著埋葬在這裡的十一個戰士的姓名。他們不是今天犧牲的,而是昨天犧牲的,其中不僅有俄羅斯人、烏克蘭人和白俄羅斯人——這是到處都可以碰到的,——

  並且還有一個哈薩克人,又有一個象外國人的姓,大概是愛沙尼亞人,再有一個高加索人的姓——查基耶夫,可能是高加索的沃舍梯人或切禪人。所有在這塊小木板上寫著姓名的人,都是在那個後來被粉碎的機槍火力點下犧牲的。

  在城市裡進行戰鬥,當然總是防禦的一方佔有優越地位。在把敵人從裡面攆出來的過程中,隨時都會有我方的人犧牲。但是現在我們所掌握的力量,卻已經壓倒了對方的這種優越性。「喀秋莎」以連發的排炮向德軍猛轟;強擊機從空中向地面俯衝,掃蕩他們的郊區陣地;各種輕重武器直接瞄準房屋內的據點和火力點,加以摧毀——總之是盡一切可能來減少自己的傷亡。結果,甚至在市區內,我軍的傷亡也較德軍為少。這個結果是不壞的。

  根據初步統計,在莫吉廖夫城裡俘虜了近兩千名德軍。假如他們昨天就繳械投降的話,那麼,還可以有幾千人保全生命。而且,我軍今天的傷亡也就可以避免了!

  你發出了最後通牒,停止戰鬥,等待答覆;而後來因為沒有收到答覆,又要繼續作戰,直至最後消滅他們。在這個過程中,一個軍人是會產生兩種感情的。一方面為自己的損失感到遺憾:假如敵人按照你的條件舉起白旗的話,你的損失本來是可以避免的。另一方面,那當然是痛恨敵人羅,由於他們還要繼續進行可以說是毫無意義的頑抗,才使你遭到了這些損失。但是,儘管你切齒痛恨,毫無意義固然毫無意義,卻也並不全然如此!因為在這最後一天被他們打死的人,已經埋入泥土,再也不能同你一道前進,一道去進攻明斯克,進攻華沙,進攻柏林了。這可是最大的憾事啊!

  昨天和今天都擊毀了德軍的許多技術裝備。莫吉廖夫城裡有,莫吉廖夫城外有,在通往明斯克的公路上更是堆積如山。因此,我們的步兵不得不讓開大路,在左右兩側列隊行軍,要不然,就休想走得通!而為了把大炮從公路上拉出去,工兵現在還在那裡排除障礙呐。

  謝爾皮林巡視市區時,看到大街上一些毀壞和半毀壞的房屋中間,有幾塊殘存的商店招牌。德國人統治莫吉廖夫期間,也有一些小商小販在這裡營業。小鋪子老闆從地下室裡爬出來,就在這幾家店鋪裡做生意。這裡還有一家蠟燭作坊,一家名叫「杜普拉克」的舊貨店,還有一家咖啡館,不知道叫什麼名字,因為它的半邊招牌被炮彈削掉了……

  這一切情景使他回憶起一九二0年十一月一個寒冷的日子,這樣冷的天在克裡木是少有的。他們在彼列科普打了一仗,追趕跑的白軍,一直追到辛菲羅波爾,也看到一條大街上的那些大大小小的店鋪。那些店鋪雖然有的用木板把門窗釘死了,有的被洗劫一空,但總要比莫吉廖夫的這幾家小店像樣些。在那些店鋪的招牌上,還遺留著弗蘭格爾①統治時期的痕跡……

  (彼得·尼古拉耶維奇·弗蘭格爾(1878-1928))——蘇聯國內戰爭時期的白匪將軍。——譯者。

  他回憶起自己當時的感情———一個二十五歲的青年人的感情。不久前他粉碎了舊世界的鎖鏈,並準備在那裡,在克裡木把這舊世界砸個稀爛。他回憶起過去,想到了在緊張的戰鬥生活中有時會被遺忘的一些事情:不,不僅是我們和德國人兩方!不僅如此!還有我們自己的蟑螂和臭蟲;他們雖然已經奄奄一息,而且隨著時間的推移,已經乾癟得只剩下一張皮了,但居然又重新活躍起來,又做起小買賣來了。在德國人的統治下,整天提心吊膽,惴惴不安,未必會過得那麼舒暢吧。但即使他們心裡揣惴不安,卻仍舊夢想著有朝一日能夠恢復在一九一七年被砸爛了的那個舊世界……不管什麼人來統治,不管什麼樣的條件都成……

  在火車站附近,師長向謝爾皮林介紹了在俘虜最後一批德軍時立功的戰士。其中有一個中士,謝爾皮林從姓名和口音中猜到他是卡西莫夫的韃靼人,自己母親的同鄉,就同他講起韃靼話來。中士由於思想上毫無準備,一時間楞住了。他仿佛在謝爾皮林身上看到了兩個人——一個是站在他面前的集團軍司令,另一個是附在司令身上會講韃靼話的人。過了一會兒他才明白過來,回答司令的問話,原來他果然是卡西莫夫人。

  中士把俄語和韃靼語夾雜在一起回答問話。軍事術語用俄語說:「是,將軍同志!」「為蘇聯服務,將軍同志!」其他的非軍事術語就用韃靼語說。謝爾皮林已經好久不講韃靼話了。

  後來,在繼續往前走的時候,他一直想念著母親。他所回憶的這些事情,離開現在已經很多年了,正好與收復莫吉廖夫的師長的年齡相同。母親臨死前,他最後一次同她講韃靼話,已經是三十九年前的事了。三十九年!對另外一個人來說,就是整整的一生呀!

  啊,遙遠的童年!它是如此的遙遠,甚至已經記不清楚,它是在什麼時候結束的……

  幾乎所有的人都尋找各種藉口到這個剛收復的城市來了。因公有必要來的人來了,完全沒有必要來的人也來了。

  這兩種人謝爾皮林都遇到了,但他不想去談論他們,人家繞個圈子,來看看莫吉廖夫……這是可以理解的嘛!直到後來,他在城裡碰見紮哈羅夫時,才用談笑的口氣提到了這件事。

  「什麼樣的人物都見到了!就是沒有遇見巴斯特留科夫,這才叫人奇怪呢!他是你那裡最愛朝城裡跑的人嘛,哪怕最後一個進城,也會裝出頭一個進城的樣子來……」

  「巴斯特留科夫今天可顧不上搞這一套啦,」紮哈羅夫擺了擺手說。「今天李沃夫給他碰了一個硬釘子,夠他記住一輩子的。」

  紮哈羅夫講了事情的經過,這才使謝爾皮林恍然大悟:李沃夫突然向他問起巴斯特留科夫的問題,是有來由的。

  原來,一直主張提升巴斯特留科夫當政治部主任的李沃夫,今天早上帶了他來到前沿。李沃夫一貫都是這樣的:他要到哪裡去,待在什麼地方,事先跟誰都不說。他先在作戰處,看了看作戰形勢,然後坐上那輛出名的「愛姆卡」,再帶上一輛坐著自動槍手的吉普車,就走了。他既不到師部,也不到機動部隊,而是按照自己的計劃,直接趕到了兩個集團軍的接合部,他要親自去檢查一下那裡軍需保障的情況。

  往常出去,方向都是把得很准的,但這次卻沒有搞對頭。車子以全速開出樹林,駛到前沿外面去了,一直駛到博勃魯伊斯克公路右面,正巧碰上了德軍的炮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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