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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謝爾皮林停頓了一下。這個停頓表示:光說「明白了」是不夠的,還應該把今天的任務重複說一遍。捷姆斯科夫重複說了一遍。

  「對,」謝爾皮林說。「還有很多任務要完成,否則,你們在天黑之前是到不了第聶伯河的。好好地擔當起師長的職務。把您的全副本事都拿出來!」

  說罷,他朝捷姆斯科夫看了一眼,捷姆斯科夫悶悶不樂地回答:「您的話我懂了!」謝爾皮林看著他,一隻手按在他的肩上。

  「您的話我也懂了。不想在這種時刻擔當師長的職務,但是,我們是無權這樣做的。如果戰爭需要,我們就得擔當起來!」

  謝爾皮林坐上吉普車,朝烈斯塔河的方嚮往回駛去,迎面看到很多炮隊正從那裡源源開來。

  辛佐夫坐在後面,望著謝爾皮林那寬闊的、微微拱起的背。

  謝爾皮林把身上的兩用油布裹緊,兩隻手在油布下面緊握在一起,一路上考慮著在那邊公路上沒有時間也沒有權利考慮的事情。確切一點說,在那裡他也想到過了,但是因為這些念頭是不合時宜的,是與他當時必須做的主要事情格格不入的,所以他就把它們撇在一邊了。他在長年累月之中養成了一種本領,能夠把那些 繞在腦際,但不合時宜、可以留待「以後」考慮的事情擱下來,撇在一邊。這種本領是他作為真正的軍人所具有的稟賦中的主要特徵之一。這種特徵,比之軍人身上首先引人注目的,諸如隨機應變、氣概軒昂之類的特徵要重要得多。

  聽到塔雷津突然死亡,他感到十分震驚,但這種感覺剛出現,馬上就被一種非常急迫的念頭壓下去了:這個師已經加快了速度,必須讓他們繼續前進。塔雷津臨死前作出最後努力才打開的局面,不能由於他的犧牲而停滯不前,相反,應該讓這種形勢繼續發展下去!否則,他的死就變得更沒有意義了。謝爾皮林之所以作出把塔雷津的殘骸直接送到集團軍後勤部這個指示,也是由於他要促使全師和新任的師長往前挺進,讓他們去考慮今後的任務,而不是去考慮所發生的事情的後果。現在沒有必要讓他們去考慮這個問題。讓他們以後再去考慮吧!

  塔雷津生性孤僻,乍一看來,好象是個老粗,實際上,他博學多識,熟諳軍務,在擔任師長的工作中,雖然難免有差錯,但工作一貫認真負責:他不誇大成績,不隱瞞挫折。根據謝爾皮林的意見,總的來看,他是一個非常正直的人。

  今天早晨,謝爾皮林根本就不曾想過,塔雷津是昧著良心在那裡避風頭的。不過碰到他的時間太不巧啦!任何人,即使他是師長,一晝夜之間休息兩個小時也是理所當然的啊!

  現在,塔雷津犧牲之後,謝爾皮林回想早晨和他的談話中有沒有對他說過什麼不公平的話,逼得他去送死。沒有,沒有說過!就是基爾皮奇尼科夫,雖然對他大叫大嚷,實際上也是為了要他把仗打好。

  要是基爾皮奇尼科夫不罵他,難道他就不會上前沿去嗎?他還是會去的。他去,不是因為捱了罵,而是出於良心的驅使。而且,這也不是第一次。他過去在槍林彈雨之中出生入死,已經不知道有過多少次了,卻一直安然無恙。

  當然,一個人犧牲了,而他又是你的部下,事後,你總是希望在他犧牲之前你稱讚過他,而不是責駡過他。如果你在他臨死之前罵過他,即使罵得有理,以後,在他死了之後,你總覺得,當時不該對他說那些話……

  「辛佐夫!」

  謝爾皮林一路上一聲不吭,辛佐夫以為他在路上不會再開腔了,因此,突然聽到他的叫喚,甚至嚇了一跳。

  「有,司令同志!」

  「你在作戰處工作的時候,到塔雷津那裡去過嗎?」

  「去過很多次。」辛佐夫回答,他心裡想,謝爾皮林准是要問問塔雷津過去的一些情況。

  可是,謝爾皮林什麼也沒問。他沉默了一會,說:「失掉一個師長,真可惜呀。但是,對他本人來說,一個軍人這樣死去可以說是死得其所了!他是在戰鬥中死去的。他沒有時間考慮到死。在最後的一秒鐘,他還在考慮,如何把炮彈打進德國人強擊炮的裝甲鋼板裡去。我和你看到了那堆放進棺材裡的東西,而他本人已經毫無所知了。在戰場上,如果給一個人時間,讓他考慮,他要死了,但是任務還沒有完成,這要糟得多了。」說到這兒,完全出乎辛佐夫的意料,謝爾皮林突然問道:「你不是說,你很瞭解塔雷津嗎?那麼。照你看,他這個人怎麼樣?」

  「所有我碰到過的師長中間,數他最勇敢。」

  「他很勇敢,這是對的,」說罷,謝爾皮林又不作聲了。

  他知道塔雷津的一件事,這件事是辛佐夫不知道,也不應該知道的,正因為這樣,所以他和辛佐夫對塔雷津的勇敢精神的看法,是從不同的角度出發的。

  除了謝爾皮林和集團軍裡其他三、四個人以外,沒有人知道安德烈·安德烈耶維奇·塔雷津師長在四一年七月曾和另外幾個將軍一起被送交西線的軍事法庭。塔雷津被控犯有臨陣脫逃、使全師失去指揮之罪。為此,他被判處槍決,後又改判十年徒刑。他從集中營裡幾次三番寫信要求重返前線,四二年夏天他獲釋了,被任命為副團長,一年半之後又恢復了少將的軍銜和師長的職位。甚至還獲得了蘇聯英雄的稱號。

  從塔雷津個人遭遇中反映出來的迅速而巨大的變化,甚至使謝爾皮林對他懷著戒心。但是,經過對塔雷津在實際工作中的觀察,謝爾皮林明白了,這個人不是憑空獲得褒獎和英雄稱號的。誰知道,在四一年的時候,他那裡的實際情況是怎麼樣的?為什麼他會丟掉師的指揮權?是怎麼丟掉的?但是,塔雷津後來以身作則、處處表現出來的不怕死的頑強精神,他在報告自己的部隊失利時所採取的認真負責的態度以及他在遭到失利時所感受的無比痛苦——塔雷津的政治副師長,看到師長這種悲痛欲絕的樣子,擔心他有什麼意外,曾兩次向紮哈羅夫作了報告,——所有這些情況,卻也不能不使謝爾皮林想到,在四一年那個時候,塔雷津確實是有過罪的。他記著這個罪過,並且不寬恕自己。其他的人都忘記了,而他卻一直記著。

  甚至最勇敢的人,也難免有膽怯或者驚惶失措的時候。誰不這樣想,誰就不懂得戰爭。當時,在整個西線戰場上,對那裡所發生的一切,難道誰也沒有罪過嗎?難道大家都沒有一絲一是罪過嗎?如果當時你自己在那裡,在莫吉廖夫附近,守不住了,撤退了,丟失了陣地,那又怎麼樣呢?

  現在有這樣一些人,他們回憶起四一年的時候,竟然說:薩姆索諾夫將軍一九一四年在東普魯士遭到慘敗,他自己擔當了這個罪責,開槍自殺了!而我們很多人的罪責要比他大得多,可連開槍自殺的勇氣還沒有呢!

  事後議論是容易的!如果手不軟,打發自己到陰間去也並不難。但是,難道當時的問題就在於此嗎?問題在於如何擋住德國人!要你在人間,而不是在陰間擋住他們。

  塔雷津活著的時候,謝爾皮林沒有想到要問他:他在四一年所碰到的究竟是怎麼回事?那時他有沒有罪過?他自己對這個問題是怎麼看的?現在,他死了之後,謝爾皮林倒很想問問他。

  然而,他對此會回答些什麼,你永遠也不可能知道了。

  米羅諾夫將軍不在軍的指揮所裡。他同集團軍軍事委員一起到一個師裡去了,馬上就要回來的。

  「既然馬上就要回來,我們就等一會兒吧,」謝爾皮林說。

  作戰處處長報告了情況。米羅諾夫軍的先頭部隊也已經沖到第聶伯河河邊了,現在他的主力部隊正在往那裡挺進。

  「你們準備在這裡待到明天嗎?」謝爾皮林打量了一下路邊的一間作為軍指揮所的狹長的板棚,問道。這裡過去是泥炭採掘場,這個板棚原先大概是宿舍。

  作戰處處長回答說,新的指揮所已經準備好了,在離這裡七公里遠的地方,在烈斯塔河對岸,現在就等軍長回來,得到他的同意之後,再往那裡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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