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一〇七


  「這是可想而知的,」謝爾皮林沉痛地說。他沉默了半晌,又問:「這些年來,你碰到過我們一七六師的人嗎?」

  「一個也沒碰到過,」塞金說。「他們的墓地我們倒可能查清楚。莫吉廖夫的居民轉告我們。磚廠旁邊,在您的團當時擔任防禦的那些壕溝裡,有個合葬墓。德國人曾在那裡強迫俘虜掩埋屍體;大概都是您團裡犧牲的人。在市立醫院旁邊,那時也掘了好些坑:那裡埋的是我們師裡各團犧牲的人,也有傷重身亡的,也有後來給德國人槍殺的幾個醫務人員,因為他們把俘虜藏在醫院裡。靠近鐵路的水塔旁邊,還有一個墓,這是鐵路職工告訴我們的。埋在這三個地方的想必都是我們師裡的人。活著的人,我一個也沒有看到過。關於您還活著的消息,過去我也不知道。直到去年,在庫爾斯克會戰之後,我才在通報裡看到您的姓名。看到您的姓名,我就想:這是不是您?後來,在這裡,在遊擊隊總部,他們告訴我說,這是您。我這才拿定主意來打擾您……」

  「這還要拿什麼主意,」謝爾皮林說。「根本就用不著考慮的!」

  看到塞金臉上的表情,謝爾皮林明白,塞全感到很不好意思打擾他,可他自己卻還不打算就讓塞金走。他很想問問莫吉廖夫的情況,也確實應該問問。

  有幾個遊擊大隊的根據地就在謝爾皮林集團軍即將發動進攻的地段內。這些遊擊大隊所掌握的最重要的情報,事先早已轉送到大後方,謝爾皮林對這些情報已經知道得一清二楚了。這些情報恰恰是有關德軍後方防衛區的情況的,其中也包括莫吉廖夫防衛區的情況。遊擊隊員潛入敵後比潛入德軍的前沿容易一些。那些被德國人強迫拉去構築後方工事的居民也是情報的來源之一。

  各種情報源源而來,有的關於德軍部隊的人數,有的關於貨物的運輸量,有的關於道路和橋樑的狀況,有的關於市內建築物的狀況;哪些還是完好的,哪些已經毀壞了,哪些還能利用,哪些不能利用。

  但是,除了這些情報之外,謝爾皮林還想從塞金那裡瞭解莫吉廖夫北邊,他們將要強渡的那段第聶伯河沿岸德軍陣地的一些洋細情況。

  然而,賽金的回答卻沒有超出謝爾皮林已經知道的範圍,塞金自己也感到了這一點,他負疚地聳了聳肩膀,說:「我們大家一起收集到的情報,都匯總起來送交中央了。我本人這幾個月來一直待在地窖裡,很少見到天日,已經成為一個名副其實的地下工作者了。」

  「那兩個婦女,就是我們把你留在她們那裡的那兩個婦女,她們現在怎麼樣?你知道她們的情況嗎?」

  「去年,她們還活著,」塞金說。「去年秋天解放斯摩棱斯克的時候,我看到過她們。那次,我傷癒出院,開車到遊擊隊總部去,路上正巧經過她們村子附近!我就開著噸半卡車到她們那用去了一趟。整個村子只剩下一所房子了。人都住在地窖裡。老太太躺在床上,起不來了。她的女兒在照料我的時候,還是一個好端端的中年婦女,不到四十歲。而現在,因為沒有吃的,地窖裡又潮濕,她的手和腿都腫得這樣了……」塞金用雙手比劃著那個婦女的手和腿腫成什麼樣子。「吃的,穿的,用的,什麼都沒有。國家給了一點補助,開始的時候,軍隊也從後勤部調來了一些東西分給他們。但是,我到那裡去的時候,她們已經把所有的東西都吃完了,要吃自己種的糧食還不知要到什麼時候呢,說不定要等到來年?那裡的人一心只等待解放,什麼艱難困苦都忍受下來了,……一根火柴要劈成四根用,有時,簡直忘了火柴是什麼樣子的。什麼東西都摻在糧食裡充饑!茶葉根本就見不到,只好找些野果子煮水喝。針是自己做的,要縫個扣子,線還得從舊的粗麻布裡抽出來……我躺在她們家裡養傷的時候,一直在想,應該如何來報答她們:我要是能活下來的話,上帝保佑我們把這些德國鬼子斬盡殺絕,那時我一定竭盡全力,為她們效勞!可是在斯摩棱斯克解放以後,我看到了她們,我又能為她們做些什麼呢?我剛出院,身邊也沒有多帶什麼東西。我就把背囊裡的東西全部給了她們。此外,我一無所有了。那裡的人生活很艱苦啊,應該儘快結束戰爭……」

  「我們一定盡力而為,」謝爾皮林說。「看著你,我就想:你的心倒是很好的。塞金。」

  「儘管我是在肅反部門工作的,」塞金帶著又象挑釁又象嘲笑的口氣說。

  「這可不是我說的,是你替我說的。你怎麼知道我是這樣想的呢?」

  「我不過有這種感覺罷了。」

  「你真多心哪!我對你說這句話,是因為在這三年裡,戰爭不斷地打擊著人們的心靈,如今大家對這種打擊已經習以為常了,有的人不管對自己的,還是別人的痛苦都已經麻木不仁了。可你仍然關心著人家的疾苦,就是說,你是個好人,你的心很好。誰知道你是個什麼樣的肅反人員?可能,你甚至是個完全不稱職的肅反人員。譬如說,我的心思你還猜不透。」

  謝爾皮林看了塞金一眼,想起了一開始就想對他講的那件重要的事情,但是,因為扯到別的地方去了,所以一直沒有講。

  「我必須向你報告一件事。」

  塞金吃驚地望著謝爾皮林。這話出於集團軍司令之口,可真有點兒古怪。

  「你們那時帶出來的那面旗幟,」謝爾皮林說,「我們一直保存著,後來把它交給西線司令部了。我出院之後,曾經提出過:既然我們帶著旗幟突圍出來,那麼是不是還用原來的番號,重新恢復我們的師。那時,他們沒有聽取這個意見,因為德國人已經打到莫斯科城下了……不久前,我在一個文件裡看到,現在又有一個一七六步兵師了。既然用原來那個番號又編了一個師,我想,他們已經把我們的旗幟授給這個師了。我給烏克蘭第三方面軍寫了封信,不過還沒有回音。」他這樣結束了自己的話,似乎認為向他過去的部下報告他所知道的這些情況,是責無旁貸的。

  而事實上,謝爾皮林也確實認為,這是責無旁貸的。

  這時,紮哈羅夫走了進來,他沒穿軍大衣,只在軍便服外面穿了一件皮背心,他一跨進門檻就說:「我順便來叫你一聲。鮑依科說,你準備到他那裡去。」

  「是的,馬上就去。」謝爾皮林從座位上站起來,握了握紮哈羅夫的手。「今天我還沒有看到過你呢。」同時,他朝從桌子旁邊猛地站了起來的塞金揚了揚頭,說,「這是塞金大尉,是三年前和我一起從莫吉廖夫突圍出來的。」

  「尼基津到我這裡來過,已經報告過你的客人的情況了。」紮哈羅夫跟塞金打了個招呼,接著說;「你們還沒有談完嗎?你同意的話,我就在這兒聽聽……」

  「既然你來了,我們就算談完了,」謝爾皮林說。「本來已經過了時間。」

  他站著,搖了搖電話機,叫辛佐夫到這裡來。

  「你已經看見過辛佐夫了嗎?」

  「看見過。」

  「彼此認出來了嗎?」

  「認出來了。」

  「你把塞金帶去,」謝爾皮林看見辛佐夫進來,就對他說,「安排晚飯,讓他喝上一杯。就算我陪著你們吃。吃完飯,用車子送他回去。你自己二十三點正再到我這裡來。」

  塞金行了個舉手禮,向後一轉,就跟在辛佐夫的後面往外走去,謝爾皮林朝他的背影看了看,說:「雖然他一直在搞地下工作,可對向後轉要從左邊轉過去這一點,倒並沒有忘記。過去我們還以為他已經失蹤了。由於他保全了師的旗幟,應該發給他勳章。也許現在彌補還不算晚吧?」

  「怎麼會晚呢?」紮哈羅夫說。「這是我們職權範圍內的事!」

  「如果嚴格照條令辦事的話,這不是我們的職權。」

  「然而有你集團軍司令這樣一個活的見證人在,我們是有權授獎的。我們去對尼基津說,讓他寫一份呈請授獎的報告,我們把塞金列進第一批名單裡去。」

  「行啊。你去對尼基津說嗎?」

  「我可以去說。」

  「我們到司令部去吧,已經超過約定的時間,我們要遲到了。」

  「你就難得遲到這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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