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
九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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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爾皮林看了看中校的眼睛,突然清晰地回憶起,在最初的一刹那,在他尚未進行任何思考之前,是什麼東西驅使他扣住這份判決書的。他現在回憶起來,在他們給他送來的那份報告裡是這樣寫著的:「彼得·費多羅維奇·尼庫林中士,過去沒有判過罪,三次負傷,每次傷癒之後都重返部隊……」 現在,謝爾皮林望著中校的眼睛,才明白,最後這句關於三次傷癒之後都重返部隊的話,按照法律上的格式,在判決書上是不必寫上去的,現在所以寫上這句話,是要讓謝爾皮林在審批的時候在這個地方停住,讓這句話打動他。他們寫上了,預期的目的也達到了。 「犯人帶來了?」 「是的,帶來了。為了不引人注意,我讓他和一個押送人員都坐我的『愛姆卡』小汽車來。」 「做得對。難道說,還要用囚車把他押來嗎?再說,這種因車你們大概也沒有吧!按編制是不會有的。」 「按編制,我們只有一輛有篷的卡車。」 謝爾皮林點了點頭: 「把犯人帶進來。」 不一會兒,中校把犯人帶來了。沒有其他人跟進來,顯然,他讓那個押送人員留在門外了。 被判罪的中士站立的姿勢,不象一般士兵站在首長面前那種應有的姿勢——雙手緊貼褲縫,而是倒背著手站著。誰教他這樣站的,是那個押送人員嗎?他的軍便服上的腰帶和肩章,按照規定,都拿掉了。只看得見拿掉肩章後留下的線腳。穿舊了的軍便服已經褪了色。兩肩留有戴過肩章的深色痕跡,胸前有掛過獎章的痕跡。三條表示負過傷的標誌,其中兩條金色的,已經談不上是金色的,早已褪成紅褐色的了,還有一條是紅色的!這些標誌還未拿掉。大概,沒有這種拿掉標誌的指示吧!三條標誌縫得很牢,就象嵌在肉裡的子彈一樣。 中土是中等身材,個子瘦瘦的,剃的是光頭,但現在已經長出了斑白的頭髮。下巴刮得很光。 「大概這是在帶到我這裡來之前刮的,」謝爾皮林猜想。 犯人站在那裡,眼睛既不朝地下看,也不朝謝爾皮林望,而是看著旁邊的牆,仿佛不想用自己的目光去打擾人家。他似乎已經聽天由命了,他不想讓人家看他的眼睛,不想使人家為此而問心有愧。 但是,現在所有這些在腦際盤旋的念頭,也不能使謝爾皮林忘記:站在他面前的不僅是一個遭到不幸、等待處死的人,而且,正是他,正如判決書裡確切地寫明的,就是這個人,用自己的雙手,用他擅自發射的一顆炮彈打死了茨維特科夫上校,並使團長成為殘廢。 「你說說,尼庫林,」謝爾皮林問道,「你是一個老兵,在迫擊炮部隊待了將近三年了,你明知有這個紀律,為什麼不得到班長的命令就擅自開炮呢?何況,你是瞄準手,又不是裝填手。而且,這又不是在戰場上,在那裡,有了傷亡,這一個人就不得不去替代那一個人!怎麼會出這種事呢?」 「我想保持炮火射擊的速度,」中士回答時,望瞭望謝爾皮林,臉上露出困頓已極的樣子。他已經不能說出什麼新的東西了。 「有這種願望並不錯,」謝爾皮林說,「但是沒有命令,誰也無權開炮。這一點你也知道。那麼為什麼還要開炮呢?」 「我自己也不知道,司令同志。」 在中士那呆呆的、疲憊不堪的臉上,倏地掠過一種表情:好象連他自己也感到突然,他竟然想起了件什麼事情:「卡拉肖夫在那天才回來,他生了三個星期黃疽病,一直待在衛生營裡,可能,就是因為這個……」他講的這句話,起先使謝爾皮林感到莫名其妙。 「卡拉肖夫是他們迫擊炮班的班長。」中校解釋道。 「我代替他,做了三個星期的班長,」中士說,他感到人家沒有聽懂他的話,想把自己還沒有完全講出來的意思解釋清楚:可能,因為在前幾次射擊訓練時,他代理班長職務,由他發「開炮」的命令,因此,這次他沒有得到命令就開炮了。講了這些話,他就不作聲了,再沒有講別的什麼話。 看到他不作聲,看到他並沒有拚命抓住這個突然想到的解釋來為自己開脫,謝爾皮林感到,他面前站著的這個人是不會說謊的,是不善於為自己申辯的。也可能,他已經沒有這種願望了。 「那你是見了鬼了,怎麼會把沒有補充裝藥的炮彈塞進去呢?那時,你的腦袋瓜在什麼地方?」謝爾皮林大喝一聲。 在他那大喝一聲的急躁情緒中,反映出他對所發生的事件無比惱恨,反映出他多麼希望所有這一切沒有發生過;也就在這個時候,中校才意識到,司令是不會批准這份判決書的。 「誰知道,」中士說。「問過我多少次,我也想過多少次了,我想不起來,怎麼會搞成這個樣子的。」 「你想不起來,人倒死了!」謝爾皮林氣呼呼地說。 「我有罪。」中士的眼睛又從謝爾皮林身上移開,轉向一邊,往他原先看的地方看。他一邊仍然看著旁邊。一邊接著說:「難道我不明白嗎?四二年在索菲耶夫卡附近,我們自己的榴彈炮連向我們,向我們陣地打來一排炮彈。死了兩個,傷了九個。後來我們到他們那裡去,把他們的罪過講給他們聽。講又有什麼用呢?死了的人反正不能復活了。這個我們是知道的,」他講這番話的時候顯得非常傷心,好象這番話不是以他個人的名義說的,而是代表所有其他人,所有的生者和死者說的。 「是啊,在激戰之中,如果因為每次彈著點過近,因為一顆炸彈炸在自己人的頭上,或者因為一顆炮彈打在自己人身上,而要審判這些有罪的人,那要損失多少人啊!」謝爾皮林想到這裡,又回憶起茨維特科夫下葬的情景。當時他剛死不久,躺在尚未釘上蓋的棺材裡,棺材停放在墓坑旁邊,幾分鐘之後就要釘上棺材,隨後大家往墓坑裡撒上幾把泥土就下葬了。死者的臉色蠟黃,兩頰深陷。 這次,當他回憶起當時的情景時,他對這個罪犯已經不再感到憤恨,而只是對茨維特科夫和其他那些不應該死而死的人懷著惋惜的心情。聽到這種情況,他是多麼難受啊! 「我的決定怎麼跟他講,什麼時候講?」謝爾皮林看了中校一眼,心裡忖度著。「現在講,還是先叫人把罪犯帶出去?」 中校的目光正巧碰上謝爾皮林的目光,他會意地站起來,把門稍許打開一點,向押送人員喊了一聲,然後命令罪犯出去。 謝爾皮林把放在桌子上的公文移到自己面前。 「我打算在你們的報告上這樣寫:『判決過嚴,不予批准……』下面怎麼寫呢?『退回重審』?還是『命令重審』?你們一般該怎麼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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