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九六


  這天從早晨起,他規定的以營為單位的訓練項目,是在火網掩護下衝鋒。火網是由火炮和迫擊炮的火力交織組成的。茨維特科夫帶了團長,在營的散兵線裡親自示範,要保持多大的距離,才能安全地跟著火網前進。

  之後,散兵線繼續往前推進,茨維特科夫帶著團長開始返回,打算再到另外一個營去。就在這個當兒,有人打了那該死的一炮。

  迫擊炮進行遠程射擊時,按規定,它的炮彈要補充裝藥。在連續射擊時,有一顆炮彈沒有發火。把炮彈從炮身裡取了出來——發現不發火的原因是,在這顆炮彈放進去之前,撞針上有一塊彈殼底緣的碎片。

  撞針上的故障排除之後,迫擊炮又架起來了,但是裝填手心急慌忙,錯拿了一顆沒有補充裝藥的炮彈。班長看到之後,命令停止射擊,大罵裝填手粗心大意。

  就在這個時候,發生了莫名其妙而又無法挽回的事情——瞄準手尼庫林中士完全不按規定,自說自話地拿了一顆炮彈,開了一炮。這顆炮彈原來也沒有補充裝藥——拿錯了……彈著點非常近,散兵線中的戰士倒一個也沒碰著,炮彈落在他們的後面,說也湊巧,正好在茨維特科夫和團長走的地方爆炸了。團長的一隻腳齊踝骨炸掉了,茨維特科夫的腹部中了七塊彈片,一直昏迷不醒,死在手術臺上。令人驚異的是,他居然還能活一個半小時。

  嚴格地說,除了瞄準手之外,誰也沒有罪。班長命令暫停射擊,而去申斥那個失職的戰士,這也是合情合理的。瞄準手恰恰在這個時候會突然心血來潮自說自話地去開炮,這是誰也無法預料的。

  審問連長、班長之後,在他們的行動中沒有發現構成罪行的因素,建議給予他們紀律處分,已經按此辦理了。上尉連長由於連裡有人開了這一炮,算他倒黴,按玩忽職守處理,由上尉降為少尉,由連長降為排長。迫擊炮班班長由中士降為列兵。瞄準手也是中士,送交軍事法庭審判。

  問他為什麼擅自開炮,他解釋說,因為他想快點繼續射擊。再問他,怎麼會沒有發現那顆炮彈沒有補充裝藥,他講來講去講不出個所以然來。他自己也感到奇怪,雙手一攤,老是重複著一句話:「現在有什麼辦法!我犯了罪,我來承當。」他的神情十分沮喪。在他受審訊期間,檢察員甚至有些擔心他會自殺,曾命令對他進行搜查,看他身上有沒有可以用來自殺的東西。

  搜查他的時候,他猜到進行搜查的原因,於是就說:「你們這樣懷疑我是多餘的,我不是猶大,不會去上吊。我有罪,但不怕受審判!」

  軍事法庭判處:迫擊炮班瞄準手尼庫林中士,因擅自發射沒有補充裝藥的炮彈,打死了副師長,打傷了團長,犯違抗軍令罪,後果極其嚴重,應判處極刑,予以槍決。

  聽完判決之後,尼庫林只是長歎一聲,沒有說話。假如,他說幾句話,也許心裡會好過些。但是他一句話也沒有說。軍事法庭對他說明這個判決應上報集團軍軍委批准.尼庫林中士對這句話或者是沒有聽到,或者是未加注意。從他臉上的表情可以看出,這樣的判決早在他的意料之中。這倒並不是因為他認為自己是罪犯,而是因為他老想著,既然出了這樣的事,把人打死了,那麼自己就要準備受到嚴厲的懲罰,這是應該的。

  兩天前,軍事法庭的判決書上報到集團軍司令。擔任司令這個職務的人,不可避免地要碰上許許多多必須辦理的事情,其中也包括象審批軍事法庭作出的死刑判決這樣重大的事情。

  幸而這種事情是難得碰上的。謝爾皮林在擔任集團軍司令的一年半裡,只碰到過三次。前兩份判決書,他毫不猶豫地批准了。第三份判決書他沒有批准。退了回去。後來,這個人被改判進懲戒營,結果在戰鬥中犧牲了。

  這是第四份判決書。謝年皮林看完了由軍事法庭庭長和檢察員簽署的報告之後,沒有批。把它擱在一邊。他想親自瞭解一下這個案子。

  在這份判決書裡,好象有什麼東西觸動了他。而且「犯違抗軍令罪」這句話,根據法律上的措詞來說可能是正確的,然而不完全符合實際。違抗軍令,應該是指:命令往前進,他卻不往前進,反而往後跑。而這個案子裡的全部罪行,是沒有得到命令而開了一炮!茨維特科夫已經安葬了,葬在克裡切夫市的廣場上。在他的墓前,為他舉行了安葬儀式:致了悼詞,並用二十支步槍為他鳴槍致哀,而後,寫信通知他的寡妻。所有這些都已經過去了,已經被許許多多錯綜複雜的事情所湮沒了。現在,把犯有打死茨維特科夫之罪的士兵判處死刑,好象與茨維特科夫之死沒有多大關係了,因此,必須把這兩者分開來看。謝爾皮林把判決書擱在一邊的另一個原因是;他想到明天即將進攻,這個士兵既不是臨陣脫逃的人,也不是故意傷殘自己肢體的人,不能在隊列前槍斃他,因為無論從這個案件本身來看,還是從目前的形勢來看,都沒有必要這樣做。恰恰相反,根據進攻前的形勢需要,不應該這樣做。如果簡單地把判決書付諸執行的話,那麼這個人就完了。而這個即將要處死的人究竟是個怎麼樣的人呢?

  昨天夜晚,謝爾皮林看了給他送來的檔案材料。從檔案中可以瞭解到:打死茨維特科夫上校的罪犯彼得·費多羅維奇·尼庫林中士,年三十九歲,普斯科夫人,家裡有妻子、岳母和三個孩子,全家至今還在法西斯佔領下的普斯科夫。他過去在普斯科夫一個貨站的倉庫裡當工人,從裡應徵入伍,在戰場上榮獲「戰功」獎章一枚,曾經三次負傷:第一次是四一年十一月在提赫文近郊,第二次是四二年七月在頓河上游,第三次是四三年三月在別爾哥羅德近郊,每次受傷後都進醫院治療,傷癒之後又回部隊繼續戰鬥。

  原來,打死茨維特科夫的那個戰士和茨維特科夫有很多相似之處;茨維特科夫今年四十歲,那個戰士年紀也不輕了,茨維特科夫不止一次進過醫院,每次出院之後總是重返前線,那個戰士也是每次出院之後又繼續參加戰鬥;茨維特科夫家裡子女多,那個戰士也是家裡有老有小,只是茨維特科夫的家在戰爭剛開始的時候就疏散到後方去了。

  看完檔案去後,謝爾皮林不僅要檢察員到他這兒來,而且對他說,讓他把犯人也帶來。把犯人帶到這裡來是不合規定的,他明知道不合規定,但還是命令這樣做了。

  他心裡大體上已經拿定主意,不批准這份判決書。昨天看完檔案之後,他甚至打了個電話給紮哈羅夫,同他商量能不能這樣做。然而,畢竟還需要親自看看這個無意殺人的罪犯,根據個人對他的印象來作出決定。生活中往往有這樣的事:親眼看到某個人之後,你心裡有關他的想法會有所改變。原來是這樣決定的,一下子就會改變主意。尤其是在這樣的情況下,怎麼能不在自己身上試一試呢?

  「我還是第一次和您見面,」當檢察員坐下來之後,謝爾皮林說。軍法中校還年輕,最多不過三十五歲。

  「我到集團軍來才十一天,司令同志。」

  「剛來就碰上這樣棘手的案子,」謝爾皮林說。「您瞧,判決書我到現在還沒批。」

  「我知道,司令同志。我們正等著呢。」

  「等什麼?等批准,還是等不批准?」

  「等不批准,司令同志。」

  問得開門見山,答得直截了當。顯然,心裡的話都脫口而出了。

  「那麼,你們為什麼要作出這樣的判決呢?」謝爾皮林一邊問,一邊看著中校,中校感到他的眼睛裡露出責備的神色。

  中校不顧這種責備的目光,依然直截了當地說,

  「當時猶豫不決,司令同志。法庭庭長和我在報告上簽名的時候,都猶豫不決。不想判得這麼重,但是他犯了這樣的罪,不得不考慮後果的嚴重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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