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八七


  他說的這些全都是多餘的,既沒有用處,又毫無意義。他還在說什麼重逢不重逢啦,可能不可能啦,可是塔尼雅卻心情沉重地坐在他對面,等他住口。她甚至不想打斷他的話,因為他繼續講下去也好,緘默也好,現在對她說來都同樣沒有什麼意義。

  「我嫁給他啦!」卡希林住口以後塔尼雅說。

  「嫁給她丈夫了?」卡希林愕然問道。

  「對!嫁給她丈夫了。」

  「這情況……」卡希林說不下去了。他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問她的丈夫是誰,在那兒工作。

  塔尼雅都說了。她說,她丈夫在他們那個集團軍的作戰處工作作。她當時還不知道辛佐夫已當了謝爾皮林的副官。

  卡希林默默地考慮著現在該給她出什麼主意。考慮定當後,他勸她在戰爭結束之前什麼也別告訴自己的丈夫。

  「我不知道他人怎麼樣,」卡希林說,「但是不管他怎麼樣,反正不要告訴他!要不然,你同他的生活就毀了。也許,我告訴你的消息是不足為憑的。我們講她還活著,可是誰能擔保她確實活著呢?何況,她被趕到德國去了。他們中間到底有多少人能夠活著回來,現在誰也不清楚。」他想了想,又說出了另外一個他認為是重要的理由。「即使她活著,她在那兒已經生活了三年,她也可能和哪一個被趕去的苦工結合了,相處得很好,那又怎麼樣呢?」

  塔尼雅搖搖頭。她並不是不相信有這種可能性,而是因為她不想為自己開脫。

  「你別搖頭!這是完全可能的事兒。難道你從前沒跟傑格昂爾好過嗎?」

  「好過。」

  「那麼她和你一樣,也可能發生同樣的事情。難道能說你不好嗎?相反,你很好。這是常有的事!你別告訴他!不要毀了你自己的生活,也不要毀了他的生活。實際上眼前還什麼都不清楚。」

  塔尼雅木然坐著,直愣愣地望著他。她哪裡會料到,她到他這兒來,會碰到不幸。是的,是不幸。大家都以為這個人已經死了,但實際上她卻還活著,這難道是不幸嗎?是的。是不幸。生活中真是無奇不有,突然之間這卻成了不幸。這怎麼可能呢?但是,它恰恰是可能的。

  「你一點兒也沒錯。」卡希林見她沉默不語,以為她同意了自己的看法,就說,「即使是你把她的情況告訴了他,你也沒錯;因為你和我一樣,當時確實以為她已不在人世了。你對這一點是深信不疑的!」

  卡希林說她深信不疑。是的,的確深信不疑!她既深信不疑,他也深信不疑。不過這裡還是有區別的:卡希林是一個男人,他說這些話——而且說的可能是事實——完全沒有關係,因為他不會同辛佐夫結合在一起。可是她是一個女人,她就會同他結合在一起。她會擁抱他,和他同床共枕,共同生活。

  「深信不疑」。她覺得「深信不疑」這句話特別使她苦惱。她深信不疑,所以告訴他,說他的妻子死了,於是他也就深信不疑了。而現在,當他已經深信不疑的時候,又得告訴他說,他的妻子沒有死……

  卡希林難過地站起來說,他要到自己的司令部去。塔尼雅也站了起來。

  「你聽我說,」他戴上制帽,對她說,「我大概可以跟他通個電話。如果找不到他,那就找作戰處的值班員。用電話告訴他,你明天將回到部隊。」

  「不必了,」塔尼雅擔心地說,「不必了。」她重複了一遍,生怕卡希林會照他自己的意見去辦。』

  當卡希林說他要打電話給辛佐夫時,她腦子裡忽然出現了一個念頭:等她一回去,就去見衛生部主任,向他講明一切情況,並請他立即把她調到另一個集團軍去,這樣可以不再同丈夫見面,然後她從那兒給他寫封信,把一切情況都告訴他。

  衛生部主任對她的請求大概會同意的。可是她自己卻做不到!

  她到了將軍那裡,突然違反本意,請求派她到團裡的衛生連去當醫生。她想起,去年他們科裡有一個女醫生堅持要到衛生連去,結果只過了一個星期就犧牲了。這時,她狂熱地想:「也這樣把我打死吧。那就太好了,再好也沒有了!」

  但是,當這位年老而聰明的將軍把她訓斥、嘲笑了一通之後,她就不再堅持自己的請求了,因為這只是一時絕望的衝動。她對自己和別人都不贊成由於絕望而到戰場上去做或想去做某件事情。

  整整一個星期,她在等待同丈夫會面,但又害怕這次會面。有時,她對自己說,應該當機立斷,把一切情況一下子都告訴他。有時,她又動搖不定,帶著負疚的心情想,要是她什麼都不講,情況會怎麼樣。甚至當她看到齊娜依達肩上搭著被子走過之後,她還沒有拿定主意。直到她在黑暗的街道上向他湊近並緊偎著他的時候,她才感覺到她不可能離開他,而且現在她什麼也不會說了。

  在這一夜裡,她使他感覺到,她和他在一起很幸福。同時,她又竭力使他相信,除了和她在一起以外,他和誰在一起都不會如此幸福。

  是的,她是這樣想的,而且也希望他能感覺到這一點,所以在這一夜裡,她不再象過去那樣有所節制。

  她這樣做是想讓他壓根兒忘掉別的女人。因此,她才粗魯地問起他和娜佳的事。她想從他的嘴裡聽到一句話:除了她以外,他誰也不想,也不可能去想。

  當他說起格羅德諾和自己的女兒時,她感覺到,她已經不能象從前那樣想他的女兒了。這是因為,雖然她本人仍舊和他在一起,但是現在,他不僅僅有女兒,而且還有妻子留在戰線的那一邊。別人可以說她們已經死了,也可以說她們還活著,但她應該相信她們還活著。不僅是他的女兒還活著,而且這個女孩子的母親,他的妻子,也還活著。換句話說,他的真正的妻子還活著。當她毫不留情地考慮自己的問題時,就是這樣想的。

  「是的,我沒錯,一點兒也沒錯,」她想起了卡希林的話。「是呀,要是她在那兒沒活下來,已經不在人世,那我的確一點兒也沒錯。這樣說來,我是希望她死嗎?為了使我沒錯,就得希望她不能得救嗎?我幾乎就是這樣希望的,因為我現在跟了他,而且今後也想跟他在一起。只有在我強迫自己和他斷絕關係以後,我才能在內心深處不希望她死。如果我繼續和他在一起,而且什麼也不告訴他,那麼我就不能希望她活下來,不管這種想法是多麼可怕。我只能說服自己希望她活著。我不應當再和他在一起。今晚的相會,應該是最後一次了,」她想。於是,她對自己和自己的身體感到無限憐憫起來,因為她的身體今晚是最後一次和他接觸,最後一次被他擁抱了。今後,假如她按照她自己的決定去做,按照她應該做的去做,那麼她將失去他而成為孤單單的一個人了。

  她帶著她今天早晨即將與他永別的心情想著他。也許,她沒有這個力量。但是這不過是時間問題,她反正不能不說明真相而和他繼續生活下去,也不能在說明真相之後和他繼續生活下去。即使他自己有這樣的要求,她也不可能繼續和他生活下去。

  「要是我把這一切告訴他之後,他願意和我一起生活呢?」她已經不是在想自己,而是在想他了。

  在她的腦子裡出現了一個以前從未有過的想法,她和他結合,是由於他們以為那個女人已經不在人世了;但是如果現在那個女人即使還活著,他卻不愛她,而愛上了你,那當然完全是另一回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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