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
八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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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帶著惶惑的心情在想像中把不能兩全的兩個人聯到了一起——一個是現在和他睡在一張床上的自己,另一個是在那邊,在德國的女人,她在那兒過的生活恐怕只是靠她對未來的信心支持著。你哪怕在想像中剝奪了她的信心,那也無異于置她於死地。只有一點理由可以為自己開脫,那就是:自己什麼都不知道。但這是一個充分的理由嗎? 她感到可怕的原因,還在於她竟然跟他會了面,同他睡在一張床上,但什麼都不告訴他。可是她隨即又象剛才責備自己那樣地可憐起自己來了。 「怎麼,難道我連這最後一次幸福都不應該享受嗎?為什麼我不應該享受呢?我這樣做難道是對誰做了壞事?」她幾乎帶著跟行將滅亡的人同樣痛苦的心情想。這時,辛佐夫剛好醒來,看到了她臉上痛苦的神色。 這是一個陰暗的早晨,四周靜悄悄的。辛佐夫隨著塔尼雅一起穿過他昨夜走過的那個房間。她先探頭朝裡面看了一下,對誰講了一句:「把頭蒙起來。」房間裡的鋪板都空著,大家都已經起身走了。辛佐夫只瞥見角落裡有一張女人的臉露在被子外面。 「值班回來該好好睡一覺,」塔尼雅回過頭去,說。「跟你講過了,可你連頭都沒蒙起來。」 她說話的語氣平靜,嘴角帶著笑意,不像是生氣的樣子。當她和辛佐夫一塊兒走到街上之後,仍然微笑著補充說:「即使在戰場上,我們女人終究還是女人啊!」 她要乘的汽車到七點鐘才開。他們出來得早了,所以她建議送辛佐夫到他的吉普車停放的地方。要是車子還沒來,那就在那兒告別,然後他留在那兒等車子,而她就離開。 「你今天要跑很多地方嗎?」辛佐夫問。 「很多。要到好幾個點去。現在每天都是這樣。」 她陪他沿著鄉村街道走著,毫無顧忌地挽著他的胳膊,問:「後來沒再受過傷嗎?」 今年三月,正好在她動身之前不久,他在火線上遭到了掃射,當他從車子裡跳出來的時候,他那只殘廢的手在支架上碰痛了… 「沒有。總的說來,什麼事都沒有發生過,只是從一條戰線轉到了另一條戰線。」 「媽媽把你的信給我送到醫院裡來,我看了以後就知道你們轉移了。我一讀到你現在就待在我和你相識的那個地方,就什麼都明白了。不過,我沒有想到真會這麼快。」 她講這些話的時候,臉上微微露出笑容,顯得那麼安詳、平靜,不由得使人感到奇怪。 昨天夜裡,辛佐夫有好幾次感覺到,她一定發生了什麼他不知道的事情。現在,到了早晨,他看到她那張安詳、平靜的臉,他就不朝這方面去想了。他認為她不過是過於勞累了,因此他暗暗責怪自己。即使夜裡的一切都是她自己要求的,他也應當記得她不久前才出院。應該盡可能多少照顧她點兒!但是現在再提這些已經毫無意義了,所以他沒說什麼,只是更緊地挽住她的胳膊。 「你又在這兒了,我真高興!」 「我也高興。」她從他的胳膊彎裡抽出自己的手,向迎面走來的軍醫敬了個禮,然後又挽住他的手說,「我在醫院裡的時候,連敬禮都不習慣了。現在每天都得敬禮,敬禮……但願戰爭結束就好了。可是,等到戰爭結束,也許會把我留下當幹部……」 「到那時再說吧。」辛佐夫想的不是戰爭何時結束,相反,他想的是:在他們這條戰線上,激烈的的鬥重新打響的日子已經越來越近了。 「要是留下當於部,又得敬禮了,」她說。她好象沒聽見他的話,腦子裡一直在想,和他分離以後自己將怎樣生活。 他倆走過攔木時,辛佐夫老遠就看到,吉普車已經停在樹林邊緣的樹蔭下面了。 「我們再走過去幾步。」塔尼雅回頭看了看站在攔木旁邊的土兵。 他們又走了幾步。 「就在這裡分手吧。」 在前線的共同生活中,他們已經養成了一種習慣:當她在他那兒時,一切都由他安排,由他決定送她到哪兒,在哪兒告別;而當他在她這兒時,一切都由她決定。這一回也是這樣。 「再見了,萬尼亞!」她歎了口氣,雙手摟住他的脖子。 他低下頭來,熱烈地吻了吻她的嘴唇。但她扭過臉去,不讓他再吻,好象她此時由於某種原因不願意這樣做,而只是不慌不忙地、輕輕地吻了幾下他的眼睛。 他沒有跟她講,他們什麼時候再見面,事情很清楚,在進攻開始之前,他們不可能再見面了。等到進攻一開始,同樣也沒有這種可能。進攻停下來以前,他們是不可能再見面了。如果他們出乎意外地能在這之前見面,那只能算是運氣好,但是,他們從來不寄希望于萬一。 「她身體不好,」他看到在塔尼雅微微抖動的嘴唇旁邊滲出了幾滴虛汗,暗自思忖。 「你怎麼啦?」他問。他覺得她的眼睛裡流露出異常悲哀的神色。 從前,當她覺得他的問題提得沒有必要時,她總是微笑著回答他說:「你真傻。」但現在她沒有笑,也沒有回答什麼,依舊站在那兒,目送他朝吉普車走去。 他在司機旁邊坐下,當車子開動時,向她揮手告別。接著,車子開到拐彎處,他又向她揮了揮手。可是她依舊木然地站著,一直到他的車子駛遠。 他克制住不安的心情,又一次安慰自己,把她的這一切表現看成是疲勞過度的結果。在經受了這一切不幸之後,她的神經變得脆弱了。只要回想一下,她如何尖銳地責怪他當了副官,事情就清楚了! 當然,她不是為自己,而是為他著想。她覺得他擔任這個職務大概感到很吃力,因而很擔心。她猜對了。給謝爾皮林當副官,每天忙於聽呀,記呀,傳達呀,弄清情況呀,在地圖上作標記呀,而且還必須在腦子裡記住各種各樣的事情。到了夜裡,你總感覺到,好象每天有十八個小時一直都跟在首長後面跑,事先從來不知道首長要走幾步,走幾步才會停下來,在什麼地方只是匆匆經過;在什麼地方會暫時逗留下來,在什麼地方站起來,在什麼地方坐下來,在什麼地方又得開步走。任憑你給一個多麼好的人當副官,這都不是一個好差使!要是你憑自己的良心去做,把它看作是戰時自己應盡的義務,那麼你在任何時候、任何情況下都不再屬你自己了。要是你象一個懶散的奴隸那樣去對待它,那麼到頭來你就真的會變成首長的奴隸,而不是戰場上的戰士。 辛佐夫想起塔尼雅生他的氣時,心裡想,他倆總得相互瞭解,他應當向她說明,不管他是否樂於擔任這個職務,但他總不能由於接受了這個任務而蔑視自己。他沒有為自己找過,也找不到輕鬆的活兒。 前面有兩道車轍向右拐進樹林,路上看得見履帶的痕跡。路的兩旁滿是枯枝——這是夜裡路過這兒的坦克丟下的偽裝。也可能是火箭炮丟下的。前面又有好幾道車轍拐進了樹林。路標指明,向右拐彎是某個部隊的駐地。接著又有二塊路標,指出向左拐彎通向另一個部隊。遠處有一道攔木,到那兒必須出示通行證。要是沒有通行證,白天不讓通行。 這是延續了兩個月之久的戰鬥間隙的最後一個早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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