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
八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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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儘管她低聲表示了歉意,他還是感到生氣,不理解她怎麼會這樣。他想問,但卻忍住沒問。因為在她失去孩子以後,這是他和她第一次團聚,看來不應該去問她,為什麼她的性情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別生我的氣,好嗎?你睡一會兒吧,」她仍舊帶著歉意低聲說。「這樣睡你舒服嗎?」她重新把枕頭塞在背後,把他的頭擱在自己的胸口。 一絲暗淡的晨曦透過窗口的麻袋片射進房間。已經五點半了。從透進來的光線判斷,今天是陰天。 辛佐夫朦朦朧朧地睡著,他把殘廢的左手放在塔尼雅的背後,另一隻好手抱住她的肩膀,頭埋在她的胸脯裡。她半坐半躺著,一動也不動,一隻手抱著他那沉沉地壓在她胸脯上的頭。 她沒有發覺他已經醒了,所以辛佐夫看到了她那一對凝視著牆壁的眼睛,這是一雙呆滯的、悲哀的眼睛。 他仿佛看到了他沒有權利看到的東西,看到了她不願意讓他知道或者不能夠讓他知道的東西。於是他重又閉起眼睛,裝作好象剛醒過來似的樣子。 她感到他動了一下,於是放下他的頭,身子從枕頭上滑下來,緊緊地偎依在他的身旁,想讓他快一點醒過來。這時,她才悵然意識到,這將是最後一次了。 「他是我的丈夫,」她緊緊靠著他的身子,帶著萬念俱灰的心情獨自思忖著,「我跟他睡完最後一夜,一切就都結束了。然後我將主動離開他。」 辛佐夫突然在晚俄中看見了她的眼睛,深深地感覺到,她不願意讓他分擔自己的不幸。但是他想到的,只是他能夠想到的一點,即他們的孩子不幸夭折。然而,她遭到的不幸卻完全是另一回事。這個不幸如此巨大,以致其他的一切都顯得微不足道了。 失去孩於的不幸,他倆都是知道的,這是他倆在今後的日子裡可以一起加以彌補,或一起忘掉的。 然而,另一個不幸卻只有她一個人知道,而且僅僅是同於她個人的不幸,不是他的不幸。對他來說,恰恰相反,甚至還可能是一種幸福。而對她來說,若要使這個不幸從她的生活中消失,那就必須讓一個完全無辜的人隨之一同消失。她目前處境的可怕之處就在於此。 幸福招來了災難。她在回自己的集團軍時,路過方面軍後勤部隊,恰好在方面軍衛生部駐紮的村子裡的一條街上,遇見了她從前那個遊擊隊的隊長卡希林。她打聽到明天早上有一輛卡車要給她那個集團軍送裹傷材料去,她可以搭這輛便車走,所以準備去找一個地方過夜,這樣就在村子的街上碰見了卡希林。他現在胖了一些,心情愉快,已經不象打遊擊時那樣留著大鬍子,也不象上次在莫斯科見到他時那樣鬍子拉碴的。他留著兩撇威武的烏黑口髭,軍便服上佩著兩枚勳章,這是他在他們分手後獲得的。 儘管卡希林穿著上校軍服,而且和好幾個軍官一道走著,但當他看到塔尼雅之後,先是驚奇地叫了一聲,然後抱住她,熱烈地吻她,接著又把她從地上舉起來轉了一圈,才把她放到地面上。他還是這副老樣子,跟從前一樣。他把她放到地上之後,就問她怎麼會到這裡來的。塔尼雅跟他講了來到這裡的原委。她把一切都講了,因為對卡希林這樣的人應當把一切都毫無保留地講出來。他一時憂傷起來,甚至把制帽朝前額推了推,難過地搔著後腦勺。但是他立刻又笑了笑說,沒關係,等戰爭一結束,一切自然而然都會好起來的!他說得那麼自信,竟使塔尼雅也不由得露出了笑容。自從遭到不幸之後,她直到現在,才第一次想到,等到戰爭結束,要是她和辛佐夫都能夠健康地活下來,那時她將再冒險生個孩子。 卡希林問清楚塔尼雅要去的地方之後,接過她的箱子——她帶著一隻箱子——把她帶到停在屋後的「愛姆卡」汽車跟前,讓她坐在汽車裡等他,對她說:他這次來是為了跟醫生商量一件事情,他現在就去談,半小時以後他就回來送她到鄰村,到他們的遊擊運動司令部的所在地去過夜,明天早晨再從那兒送她回集團軍。 卡希林辦事幹脆利落,而且使人感覺到,非這樣辦不可。他和醫生沒有談半個小時,只過了十分鐘就回來了。他仍舊讓塔尼雅坐在前座司機旁邊,說,「你就坐在那兒,病後還是少受震動好。」同時他當場給司機下了命令,要他作好準備,萬一明天沒有便車,就在八點鐘送大尉軍醫到集團軍去。 車子開到目的地之後,卡希林象小學教師一樣伸出一隻手指,問:「我們晚飯吃些什麼呢?要不要喝伏特加?」 她說她不喝,他同意了,說:「那我今天也不喝這鬼東西了。」 他叫來了一個上了年紀的和藹可親的女人,這是打字員娜傑日達·弗羅洛芙娜。他向她介紹了塔尼雅,並且說:「請你今天帶她到你那兒去宿一夜,免得人家說閒話!」 但是,儘管他不願意貽人口實,他還是把塔尼雅留在自己的屋子裡兩個人一起吃晚飯,因為他見到她很高興,而且想和她單獨談談。 吃晚飯的時候,雖然他回憶到了不愉快的事情——談到他倆都熟悉的幾個同志犧牲了,——但是,他有一個習慣,這是塔尼雅知道的,他談起沉痛的事情時,好象是在講早已過去的事情,而談到未來時,好象從此再也不會發生沉痛的事情了。這種習慣沖淡了回憶的悲傷氣氛。卡希林在談到未來時,好象只要鼓足勇氣,冒著槍林彈雨再沖一小段路,戰爭就可以結束了。雖然塔尼雅知道,這是不可能的,而且她也知道,卡希林比她更懂得這一點。然而這個快活而堅強的人對未來的大膽樂觀的看法,深深地吸引著她。 本來一切都是順順當當的,可是這時卡希林突然皺了皺眉頭,他想起了一件事,笑了笑說:「天底下的事真是無奇不有!你記得維羅尼嘉嗎?」他看到塔尼雅臉色呆板,以為她想不起來,又說了一遍:「就是我們的維羅尼嘉,你的好朋友,你後來就是代替她到斯摩棱斯克去接頭的。記得嗎?」 「當然記得,」塔尼雅說,臉上的表情仍舊像剛才那樣呆板。 「她非常可能還活著。去年秋天斯摩棱斯克解放以後,我去處理人事問題和清理檔案材料時,得到了這個消息:有一個女人在斯摩棱斯克解放後報告說,她見到過她,她還活著。」 「她還活著!」塔尼雅差點兒叫出聲來,但是她沒有叫,反而默不作聲。 「後來我們查明,她的身分證的確同別人掉換過了,」卡希林解釋道:「那一天夜裡,監獄裡有一批人被押出去槍殺。人家把當天夜裡死於監獄裡的一個姑娘頂替了她,使她倖免於難。她冒用了這個姑娘的身分證,被編入另一批被押解到德國去的人們中間。給我講述這件事的那個女人曾經看到,她和這一批人一起被趕上載牛用的車皮運往華沙……事情就是這樣!我們一直以為她被殺害了,可是她卻非常可能還活著!到底怎麼樣,要等我們打到德國以後才能知道,在這以前未必能弄清楚。他們現在不敢把那些被他們趕到德國去做苦工的人留在東普魯士邊境地區,而把這些人弄到西部地區去了。她很可能和其他人一樣在那兒做苦工,或者給他們的地主老爺當長工。生活嘛,當然是……」卡希林歎了口氣說。「但終究沒死,而是活著。」 他朝塔尼雅望瞭望,發覺她面色蒼白,臉上一點血色也沒有。 塔尼雅使勁控制自己,整個身子都在顫抖。但是卡希林不理解她為什麼會這樣。他感覺到,她忍著眼淚,不讓自己哭出來。 「你怎麼啦?想大哭一場還是怎的?為了什麼呢?人家多半還活著。那就不該哭,應該高興才是。」 「我是在高興,」培尼雅說,但是全身仍然在顫抖。她從桌子旁邊站起身來,雙手緊握在一起,在房間裡來回踱了好幾轉,然後再坐下,把緊握在一起的雙手放在她面前的桌子上。 「伊凡·伊凡諾維奇,我已經把她的死訊告訴了她的丈夫。」塔尼雅一雙眼睛直得愣地望著卡希林,並沒意識到這句話實際上沒說明什麼問題。 「那又怎麼呢?」卡希林聳聳肩膀說。「在戰爭中,這種情況還少嗎?起先我們以為某某人死了,後來才知道他還活著。要是情況相反,我們以為他還活著,而實際上卻已經死了,那就糟啦。你只能把你知道的情況告訴他。除此以外,你還能告訴他什麼呢?即使他在這段時間裡,由於自以為是鰥夫而另外找了一個女的,但等到他和活著的妻子重逢時,過去的一切也總是可以一筆勾銷的。我們已經有過這種例子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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