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八四


  「瞧你,什麼都不知道……」實際上她對他很理解,但故意找他的碴兒。「你得想辦法讓他現在就把你趕走。」

  「什麼叫趕走?難道我是他的奴僕嗎?」

  「反正我希望他把你趕走。」

  「他不會把我趕走的。只要我盡力把事情做好,他就不會把我趕走。」

  「難道他看不出你根本不願意當副官嗎?」

  「也許他以後會看出來。但現在未必會察覺。如果他找人換我,那就得花一段時間跟這個人處熟,可他現在沒有這個時間。你知道他的工作情況嗎?」

  「我只知道你的工作情況。送送信啦,遞遞公文啦……」

  「不完全是這樣,」他沉住氣說。

  「不完全是,但總出不了這一套。只能是這一套,」她傷心地低聲說。

  他感覺到,她不是不相信他。她懂得他在這個時候不能不去當謝爾皮林的副官,因為他不是去當別人的副官,而是當謝爾皮林的副官。但是她不能克制自己。她所以生氣,是怕人家看不起他。

  誰知道呢,也許他們會由於這個副官的問題而爭吵起來,因為她對他講了這麼多刺耳的蠢話。但是,她一邊低聲說著,一邊卻仍然把臉頰緊貼在他的胸膛上。要是他們沒有偎依在一起的話,可能會吵起來。但既然他們偎依在一起,他們就不會吵起來。她嘴上雖跟他糾纏不休,但她的身體仍舊緊貼著他的身體,這說明她不會,也不想離開他。

  她責備他,勸告他,態度顯得異常嚴肅,仿佛今天說不服他,以後就不能再說服他了。

  對於這一點,他只是想了一下,但沒有想下去,因為去想這一點是荒謬的。但是,他畢竟想了一下……

  她忽然沉默了,似乎想起了什麼更為重要的事情。

  她沉默了片刻,然後改變了剛才急促的低語,用平靜的語調小聲說:「唉,歸根到底,這是你自己的事情。你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吧。總而言之,反正一樣。」

  「怎麼會反正一樣呢?」

  「就是這麼回事,反正一樣嘛,」她重複了一遍。

  他感到奇怪的是她剛才還在為這件事生氣,現在卻突然完全失去了興趣。但是,她終於不作聲了,這使他感到滿意,因為這場談話是沒有什麼意思的:不管她怎麼說,他已經不可能改變自己的決定了。他認為自己在這一點上是正確的。她認為,人家會貶低他,可是對他來說,不能履行自己的諾言才是對自己最大的貶低。

  後來,塔尼雅第一次離開了他的身體,朝天躺著,她雙手枕著頭,出其不意地說:「當我軟弱無力地躺在野戰醫院裡的時候,我想,在遭受了這麼些痛苦之後,我今後什麼也不想要了,而且和誰在一起都不會感到幸福了。」

  「『和誰在一起……』,這是什麼意思?」他不由得問。他並不是為了這句話本身才問她,而是聽到她講話的語調才不得不問。

  「是的,和誰在一起都不會感到幸福,」她重複說,「不管是和你還是和別人在一起都是這樣!要是你離開了我,我只能和別人在一起……但是,和誰在一起都不會感到幸福。」

  「你為什麼這樣想?」

  她沉默了很久,才說:「不知道。」

  他覺得,這不是真話,不過是為了敷衍一下而已。

  她沉默了一會兒,又說話了,仿佛是在繼續她內心早已開始的默默無聲的獨白:「我的柯爾卡也被打死了。」

  這使他感到奇怪,因為她以前從未當著他的面這樣稱呼過自己的前夫……

  「去年冬天,在科爾松一謝甫琴科夫斯基附近……醫務人員常常是這樣犧牲的。德國人突圍的時候,經常要殺人。他們突圍時,碰到我們的野戰醫院的人員,就要殺……」

  「誰告訴你的?」

  「我媽媽。她也是聽他妻子說的。……四三年在廠裡接待過我的那個老書記也死了。是媽媽在我身體快好的時候告訴我的。他是一個多麼好的人啊,我和媽媽一起為他的死痛哭了一場!」

  她只說是老書記,跟從前一樣沒說出他的姓名,所以辛佐夫一直不知道,瑪裡寧已經在塔什幹的一家工廠——塔尼雅的母親就在那裡的翻砂車間於活——的工人居住區裡與世長逝了,而這個人過去曾幫過他多少忙啊……

  塔尼雅提到老書記時說,「我和媽媽一起為他的死痛哭了一場」,聽她的口氣,仿佛她是經常哭的,哭,對她來說,是很平常的事。

  辛佐夫想,她流眼淚大概也有不同的情況。剛才她提到的那種痛哭,這是女人的眼淚,在女人之間是不把這種眼淚當作一回事的。可是,她當著他這個男人的面流的眼淚,那就不同了——這是一種不輕易流淌的、痛苦的眼淚……

  辛佐夫開始問她生孩子的情況,問她怎麼會早產的,後來的情況又怎麼樣。但是,看來她為此受盡了折磨,所以現在不大願意談。她顯得很勉強,仿佛她已經把一切經過情況都跟他講過了,現在又得重複一遍。

  她把產院裡的醫生、護士、衛生員全都誇獎了一遍,想以此說明,她的不幸遭遇跟誰都沒有關係,責任全在她自己身上。她甚至沒忘了火車上的旅客,說她懷著孩子乘火車到塔什幹去,一路上旅客們都很關心她,給她送茶遞水,不讓她出車廂,怕她滑倒摔跤。

  可是她說到自己的時候,卻是氣呼呼的,好象在講某個她早就感到討厭的人似的:「就是有這種荒唐可笑的不幸的女人……她們什麼也不會做,什麼也做不成,什麼都不如人家……」

  然後她講起了女兒的事。這一點他沒有問,怕引起她傷心,但她自己突然講了。她說,女兒雖然沒有足月,但是生下來的時候並不小。

  「是一個很好的小姑娘,長得挺秀氣。他們抱來給我看的時候,樣子挺健康。所以,當他們後來對我說,他們不抱來給我看是因為她受了感染,我就相信了他們的話,以為她還活著。」她最後傷心地說:「誰都沒有錯,全是我自己不好。我太瘦弱了,不能給你生個孩子。她就是由於我的緣故沒活下來。因為我太瘦弱了。」

  辛佐夫把身體向她靠近些,吻著她的手、臉和頭髮。他滿懷柔情地吻著,吻了很久,竭力使她感受到他對她的愛情,使她瞭解到他是多麼地愛她。

  但是她滿臉愁容,一動不動地躺著,默不作聲。後來,她突然翻過身來,緊貼在他的身上。她不想再離開他,始終要和他貼在一起。她甚至跟他低聲講了許多以前從未講過的話。然後,她又象剛才那樣,把頭枕在他的胸口,開始講述地這次回來後會見衛生部主任的情景。她說,她感到自己像是犯了什麼錯誤似的,因為她離開前線已達三個月之久。

  「可我為什麼離開前線呢?沒什麼理由!就這樣離開了。而在那裡,在後方,你可知道,人們的生活是多麼艱苦啊…我甚至不想多說。我這樣回去,在他們面前感到難為情。到了這兒呢,我也感到不自在,因為我是空手回來的。因此我要求主任把我派到團裡去。」

  「你應該先跟我商量一下!」

  「跟你商量什麼呢?你自己也沒有跟我商量呀。可我感到難為情,所以想設法彌補。大家都認為,那邊總要艱苦些。儘管我們這兒工作也不少。在哪兒工作都一樣,不過……」她沒說下去,但他懂得她的意思:她不是說工作艱苦不艱苦,而是說危險不危險。

  「那他怎麼說呢?」辛佐夫指的是衛生部主任。他想起了這個眉毛濃濃的陰鬱的少將,昨天他剛到謝爾皮林那兒去作過彙報。

  「他把我趕了出來。他說,你原來在哪兒工作就回到哪兒去工作,要是你敢胡鬧,再打報告來,我就要撤你的職。我將委派一個委員會,審定你不夠服役條件。說罷,便從軍便服口袋裡掏出一面小鏡子,塞到我面前說:『瞧你象個什麼樣子』。可我倒覺得自己的臉色並不難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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