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八三


  他沒生氣,也不可能生氣。他只是不知道該怎麼安慰她,因為她從來沒有當著他的面哭過。她只哭過一次,但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她仍舊緊握著他的手,用鼻子大聲地吸了一口氣,突然象根本沒有哭過似的,換了一種非常幸福的語調說:「你能來過一夜,這有多好啊!齊娜依達告訴我了。我剛才迎面碰到了她。我看見她肩上搭著一條被子,就知道你來了。」

  他坐著,認為她遲早會問他為什麼不早些來看她。這一點只有在離她很遠的他們的指揮所裡,才能夠給她和他自己作出解釋。在這兒是無法解釋的。但是她大概自己也懂得這一點,所以她繼續握住他的手,默默地坐著。後來,她說話了,但不是講他,而是講自己:「我知道你生我的氣了,因為我一直沒給你寫信,使你苦惱了這麼久……」

  他想打斷她,說他並沒有生氣,但她不讓他插嘴,自己繼續說:「我實在不能把這件事寫信告訴你,我沒有勇氣寫。我本來深信她會活下來的,一切都會過去的……醫生們也答應過我。他們口頭上答應我,其實是騙我。後來他們對我說,她受了感染,所以不能抱來給我看……可我卻始終沒想到他們會騙我。直到後來,我才明白,他們是為我擔心才騙我的。你別生氣,我自己也有很長一段時間不瞭解真相。後來,等到我知道了,心裡卻突然感到無所謂了。我想,我反正不會回到你身邊來了!為什麼呢?因為後來我自己的身體也不好,差點兒死掉。但等我病癒之後,我多麼想見到你,把一切經過情形都告訴你。哪怕你怪我不寫信,生我的氣,哪怕你打我,我也要親眼看到你,親口告訴你……」

  他又想不讓她講下去,插嘴說,這一切他都能理解……但她仍然不許他講,打斷了他的話,繼續說:「後來,飛機沒有起飛,我連媽媽也沒告訴,就坐在飛機場上一連等了五天。起先是天氣不好,後來又是人太多,所以沒有帶我走。我乘上火車之後,一路上渴望能見到你,差點兒絕望了,後來才又滿懷著希望……」

  她在黑暗中笑了一笑,更緊地握住他的手,輕輕地拉著他說:「走,到我們房間裡去……」

  於是他們向她們的房間走去。他們走進堂屋,穿過一間有人在睡夢中輕輕地打鼾的房間,進入農舍最裡面的一間夏季貯藏室。這很象搭在農舍旁邊專供郊遊的人住宿的小屋。當她點著了剛才齊娜依達講起的蠟燭之後,他才看清了這個房間。

  貯藏室很小,牆壁是用有許多裂縫的木板釘成的,窗口掛著一隻麻袋當簾子,一扇朝外開的門也有許多裂縫。他不懂,塔尼雅為什麼領著他穿過屋子,從幾個睡著的女人身邊走過,而不是讓他從這一扇門進去。

  地板上堆著被服袋,疊著兩隻他熟悉的箱子——一只是塔尼雅的,另一只是齊娜依達的。箱子上有一面小鏡子,這就是兩個女人的全部家當。

  靠牆放著一張做得很粗糙的木床,床上墊的是草墊,草墊上一半鋪著被子,另一半空著,大概這一半本來鋪著齊娜依達的被子,現在已被她拿走了。看來,她們倆就一起睡在這個草墊子上面。

  塔尼雅對著鏡子整了整頭髮,沒向辛佐夫轉過身來,負疚地說:「請原諒,這兒弄得象豬窩一樣髒,我們過去從來也沒有這樣過。我們來到這兒已經三天,每天都是從早忙到夜…·到這兒來只是睡覺,連收抬都沒收拾過。」

  她仍舊沒向辛佐夫轉過身來,走到木床邊,撩起被子,把下面的被單鋪開,然後把枕頭拍松,仿佛她必須把這一切都做好之後才能向他轉過身來。

  「我們認為反正是這個樣了。」她終於朝辛佐夫轉過身來,說。

  她指的是這間沒有收拾過的房間,並不是指她自己,但她講得很傷心,好象是在講她自己似的。

  「我已經死心了,以為這幾天看不到你了。不,不對。我是怕想這件事,不願意預先作好準備,免得引起不吉利的後果①。所以就讓它這樣……」

  ①俄國人的迷信:事先說了好的話,會引起不吉利的後果。這裡指塔尼雅不願把房間預先收拾好,準備辛佐夫到來,她伯這樣做了辛佐夫反而不能來。——譯者

  她說話時,他看著她。出乎他的意料,她並不顯得消瘦,相反,她到了前線之後,這些天來,身體倒稍有好轉了。他看到,在她那幾乎沒有什麼改變的瞼上,有著一種過去沒有的絕望的神色。

  從她的瞼色來看,好象她不準備同他團聚,而倒像是要同他分別似的,這使他幾乎叫了起來:「你怎麼啦?」

  「我沒什麼。」她又撲到他身上,勾住他的脖子,沒再說什麼話。

  以後的一切都是匆忙地、默默地進行的。他感到了她那急不可耐的心情,感到了她那異乎尋常、毫不害羞的親呢勁兒,感到了她那不加抑制、也不想抑制的狂熱的欲念。

  他考慮到她的身體情況,同時也知道自己對她的思念是多麼強烈,所以事先就警告過自己:決不能放縱自己,要為她著想,不能只想到自己。為此,他就更強烈地感覺到她這種急不可耐的心情。但是她卻對他的這種溫柔態度感到生氣。他沒馬上迎合她的急切心情,低聲問:「你的身體這麼幹能行嗎?」她一言不答,緊偎著他的身體,生氣地很快點點頭,好象是在怨他:在這種時候他竟然還要問。

  於是他不敢再問她什麼了。既不問她身體怎麼樣,也不問她怎麼幹行,怎麼幹不行。反正什麼都不用問。他明白,她現在不希望聽到任何問題。她只想讓你感覺到,她仍舊象生龍活虎一樣,你和她在一起會感到幸福。她的這個願望是如此強烈,好象她力圖向自己、向他,或者向他們兩人證實什麼似的……她此時成了一個放蕩、貪婪的女人,仿佛換了一個人。她毫不掩飾自己的感情,急於要滿足自己的全部願望。

  後來,她抱住他,把滾燙的臉頰緊貼在他的胸膛上,開始生氣地低聲責備他,說他不該去當謝爾皮林的副官。她沒頭沒腦地突然說了這些話,仿佛這些話非要此刻說不可,一分鐘也拖延不得。

  他起先不想回答,只是撫摸著她的頭髮,沉默不語。她雖然心裡明白,他想不讓她講下去,但仍然一個勁兒地絮叨著:「為什麼,你究竟為什麼同意了呢?」

  他回答說,在這之前,他剛請謝爾皮林幫忙,使他重返部隊,同時,他還把到伊林團去的事講了一遍。

  她聽了之後,低聲說:「這才是你該做的事!我早就覺得你應當這樣,只是沒有講,因為不知道你能不能做到。既然能夠做到,那你幹嗎去當副官呢?你應當堅持自己的意見……」

  他向她解釋說,最後他肯定會達到自己的目的,不過現在辦不到,因為謝爾皮林需要,而他之所以能返回部隊是叨了謝爾皮林的光。

  「你沒有叨誰的光,」她說完後又低聲說:「為什麼,你究竟為什麼同意了呢?」她的話裡帶著責備的口氣,好象他同意當副官這件事完全不符合她對他的看法。

  「我自己也不想當,」他終於說,「你怎麼不理解我呢?」

  「唉,你這個人哪!嘴上說不想當,可就是當了……」

  「要是人家對你說,他需要你,你也會當的。」

  「我就是不當,」塔尼雅生氣地說。

  他深信她會當的,但他不願爭下去。

  「你應該辭掉這個職務,無論如何應該辭掉。」

  「我會辭掉的。等打完這一仗,我就走。」

  「可是這要等到哪一天?」

  「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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