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八二


  塔尼雅住在哪兒,他是知道的,但什麼時候能見到她,要到今天夜裡才能知道。

  起先,她通過自己的首長給作戰處的值班員通了一個電話,請他轉告辛佐夫,她已經回來了。兩天后的夜裡,辛佐夫從火線回來,打電話到衛生部找她。他把聽筒緊貼在耳朵上,等人家去叫醒她來聽電話,生怕有誰佔用了線路,打斷他們的通話。後來她又托人帶來了一張便條。她的便條上是這樣寫的:看來人家不會讓她到他現在住的地方來,同時,她也明白,他要到她那兒去同樣是很困難的……

  如果一個女人能夠諒解你,知道你為了能見她一面甘願闖過佈雷區,但由於職務羈身又無法前往,——在戰時,這種諒解已經可以使你享受到幸福的一半了。而當你終於能夠抽身去同這個女人見面,而且已經在計算,再過幾分鐘就能見到她的時候,你還需要別的什麼幸福呢?

  過去,辛佐夫對塔尼雅遭到的不幸想得很多,怕會影響她的身心健康。現在,這些顧慮都被拋到九霄雲外去了。他現在懷著十分幸福的心情乘車去見她。

  他原來以為,只要花三十分鐘,至多四十分鐘,就能駛完這十五公里路。但結果,卻花了一個小時。先是碰到坦克通過,只好等待;後來又有一段路必須繞道行駛,因為從昨夜起實行了單向行駛,只准駛向前線的車輛通行。這一點他本來是知道的,但是因為腦子裡想著心事,竟忘了預先告訴司機。

  車子開到司令部從前駐紮過的阿威羅夫卡村之後,辛佐夫讓吉普車停在後勤部設置的攔木旁邊,他自己就朝村邊第三所房屋走去。照塔尼雅寫的便條來看,她就住在這所農舍或旁邊的小屋裡面。

  究竟是哪一間呢?他正在尋思,恰好這時候,黑暗中有一個女人的聲音在臺階上叫他:「是辛佐夫嗎?」

  「是我,」辛佐夫答應了一聲,朝暗處望去。

  臺階上坐著齊娜依達·謝爾蓋耶芙娜,通常大家只叫她齊娜依達。塔尼雅很喜歡和她住在一起,即使住在很小的角落裡,也非要兩個人住在一起不可,因為她身上有一種男子漢講義氣的性格,一旦有什麼需要,她隨時都會幫你的忙,如果需要她讓開的話,她也決無二話。

  「我一眼就看出你了,」齊娜依達說。「高個子,准不會把你認錯。請坐,一塊兒抽支煙……」

  辛佐夫在她身旁坐下,在黑暗中握了握她那只象男人一樣又大又硬的手。

  「塔尼雅在哪裡?」他問。他已經料到塔尼雅不在這兒,否則齊娜依達不會對他說「請坐,一塊兒抽支煙」的。他擔心的是,弄得不巧,她恰恰今晚在野戰醫院裡過夜。

  「她在這兒,」齊娜依達說,「在科裡值班。到二十四點交了班,馬上會來的。」

  「已經二十四點了。』

  「你再等一會兒。你早就應該來看她了。」

  齊娜依達跟塔尼雅和辛佐夫都很熟,而且已經習慣於自己走開,讓他倆待在一起。他對辛佐夫稱「你」,和他談話時就象姐姐對弟弟那樣,雖然她的年紀比他小。

  「是戒煙了,還是沒有煙?」

  「有煙,」辛佐夫從背包裡拿出紙煙來,對了個火。

  齊娜依達把自己的紙煙深深地吸了一口,才遞給他對火。借著紙煙的火光,他看清了她那有著漂亮的厚嘴唇和扁鼻子的臉孔。齊娜依達是俄羅斯人,但由於她有一個扁鼻子,塔尼雅就叫她卡爾梅克人。

  「你為什麼不來看她?」齊娜依達問。「我們女人不喜歡這樣。特別是在生了孩子之後……你知道她回來了,就是爬也得爬來!」

  「要是能夠的話,我早就爬來了。」

  辛佐夫聽了齊娜依達的話並不生氣,他知道不管她怎樣罵他。只要他和塔尼雅在一起,她總是願意為他效勞的。要是塔尼雅不是和他在一起,而是和別人在一起,她也願意為那個人效勞……

  「我就是這樣跟她講的,」齊娜依達說,「如果你說的是實話,那就好了。」

  「塔尼雅怎麼樣?」

  「她來了你自己看吧。已經忍耐了多少時候了,再忍耐一會兒吧。我們這兒的發電機在二十三點之後只給司令部送電。不過我們有蠟燭。你可以借著燭光看,她到底怎麼樣。」

  「我去打發司機回去,」辛佐夫站起來說。

  「你能在這兒過夜嗎?」

  「能。今天准我假了。」

  「到幾點鐘?」

  「明天九點得回去。」

  「唉!」齊娜依達歎了口氣說:「塔尼雅明天早上六點得起床,七點鐘就有汽車來接我們到後送醫院去。」

  「我知道了。」

  辛佐夫讓司機回汽車連去過夜,明天早上七點鐘到這兒來接他。他回來的時候,齊娜依達已經不在臺階上了。

  「她大概到屋子裡去給我們倆安排住處了,」他懷著對齊娜依達感激的心情想。她是一個有夫之婦,丈夫是另一個方面軍的野戰醫院院長。聽塔尼雅說,她怨丈夫喜歡惹草拈花,所以儘管她仍然愛著他,卻經常故意搞一些不幸的戀愛關係。這些事情辛佐夫本人沒有看到過,只是聽塔尼雅這麼說,當然,她比他更瞭解。

  他坐在長凳上靜聽著,屋子裡寂靜無聲。在塔尼雅即將走來的那條路上,也沒有一點兒動靜,只聽見發電機在遠處隆隆作響。

  他想走過去迎接她,但是他忍住了。下班的時候,大夥是一塊兒走的,可他想單獨見到塔尼雅。他感到高興的是,齊娜依達現在沒坐在這兒,不和他一起在臺階上抽煙,而是走到屋子裡去了。

  塔尼雅走來了。他並沒有看到她,而是聽出了她的聲音。他自己也不清楚,他究竟聽到了什麼:是她在被雨水淋過的土路上行走的異常輕盈的腳步聲呢,還是她走路時發出的急促的呼吸聲。真不明白,這一切怎麼能在老遠就分辨出來,但他卻分辨出來了。等她走得更近一些時,他就完全肯定這是她了。

  她舉起雙手,緊緊地抱住他的脖子,甚至使他感到有點兒痛。她讓自己整個輕盈的身體,他所熟悉的同時又淡忘了的身體掛在他身上。起初她雙腳離地掛在他身上,後來陪起腳尖,伸出雙手,把他的頭摟到自己懷裡,長時間地吻他的嘴唇。最後她說出了見面後的第一句話:「我們坐下吧,」並且推推他的胸部,讓他坐下。他坐下後,她也在他旁邊坐下,但沒挨著他,接著,她雙手捂住臉,突然悲痛地哭了起來,使他難受得心如刀割。

  當他去擁抱她時,她推開他的手,依舊掩面痛哭。過後,她嗚咽了幾聲,就不哭了。她伸出一隻手在黑暗中摸到了他的手,緊緊地握著說;「你別生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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