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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三


  謝爾皮林感覺到了父親的這種顧慮——這是父親同一個愛錢如命的女人長期共同生活的結果,於是他想起了該給父親的兩筆錢:一筆是自己給父親留下的,另一筆是昨天皮金娜拿來的。他打開軍用背包,掏出兩隻信封放在父親面前說:

  「這是給你的錢。家裡的人都分一點,給誰多少,你自己瞧著辦吧。不要把安東尼娜和她的兒子忘了。」他特別提到不和父親住在一塊兒的妹妹,以防萬一。「一共八千盧布。」

  父親接過信封,猶豫了一下,心裡在想:要不要數一數呢?但他終於沒數,解開棉襖,花了很長時間,把錢分藏在棉襖裡面左右兩邊的口袋裡。

  「謝謝。放心好了,我會給外孫的。我和彼拉蓋婭沒有這些錢也過得去。我和她不需要很多錢。」

  「還說什麼需要不需要……」謝爾皮林想起在吉普車旁邊聽到的父親的片言隻語。「那麼比方說,如果妻子死了,軍餉證該交給誰呢?……」

  「現在我可以到舊貨市場去買一點小禮物了,」父親說。「彼拉蓋婭送我的時候對我說:最好是弄一些布來……」

  「我哪來的布啊?」一刹那間謝爾皮林感到很生氣。「有一塊皮靴料子給你,還有一塊大衣料子,拿去給外孫們做過冬衣服。東西都在安尼雅那兒。你去向她要。我已經跟她講過了。」

  「她什麼也沒跟我講,」父親既擔心又生氣地說。

  於是謝爾皮林又想到,這是他和彼拉蓋婭·斯傑潘諾芙娜長期共同生活所受到的影響。

  「他年輕時完全不是這個樣子。儘管有各種各樣的毛病,但不是這樣的人。跟一個壞女人長期共同生活會把一個人弄成什麼樣子……不過,為什麼說她是壞女人呢?對我來說,是壞女人,但對他來說或許還是個好女人呢。」

  「她不會藏起來的—一她不是這種人。」謝爾皮林說的是安尼雅,但心裡卻仍在想著後母。「她一定是忘記告訴你了。」

  「怎麼會忘記呢?」

  謝爾皮林沒回答。他想起安尼雅的女鄰居昨天夜裡值班。安尼雅說過,女鄰居現在出去的時候總要鎖門……那就是說,他們把父親安置在床上,讓小女兒睡在沙發上,他們自己只能在廚房裡過了這最後一夜。

  「這一些他是根本想不到的,」他這樣想著父親。「可是倒說,她把那塊皮靴料子給忘了……」

  「聽說他們登記結婚了,是嗎?」父親問。

  「是的。」

  「這麼說,他們已經登記結婚了……」

  父親的話裡又流露出一種顧慮,顧慮什麼,也許連他自己也不清楚。他大概還沒有考慮好:這件事對他和他家裡的人有利還是不利。從一方面來說,既然登記了,那就是說,她已經是潑出去的水了,現在該讓上尉去關心她的生活了。可是另一方面……誰知道另一方面又怎麼樣。

  謝爾皮林聽見窗外吉普車轉了個彎開來了。

  「車子來接我們啦,」他對父親說。

  他著了看巴蘭諾娃送來的一紙盒藥品,把它順著桌面推給父親,說道:「拿去給鄉鄰們治病吧。你不是講藥品不夠嗎,這裡大概有不少藥。」

  「將軍同志……」司機已經站在門口了。

  「拿著箱子,我們走吧!」

  第十五章

  吉普車和尾隨它的「道奇」汽車在坑坑窪窪的華沙公路上已經連續顛簸了八個多小時了。

  馬洛亞羅斯拉維茨、麥迪恩、尤赫諾夫早已駛過了,到克裡切夫還有將近兩百公里的路程。過了克裡切夫,拐一個彎,就是去集團軍的公路。

  已經是六月初了,可是還感到有點冷,天色陰沉,但沒下雨,所以還能按照預定計劃以平均每小時四十公里的車速行駛。公路在戰爭中受到了嚴重破壞,儘管養路工盡了一切努力進行過整修,但是即使要保持這樣的車速也得費很大的力氣。

  現在是葉弗斯吉格涅耶夫代替司機在開車,司機正坐在後座打盹。葉弗斯吉格涅耶夫竭力想做到既不降低車速,又能平穩地行駛。但是,這是不可能的。車子駛過被破壞的地段時仍舊象一隻山羊似地蹦跳起來,把一小時前睡著的謝爾皮林忽上忽下劇烈地顛簸著。這一直使葉弗斯吉格涅耶夫擔心:可別把司令頭上那頂嶄新的將軍制帽給震落了。這項制帽是昨天他在莫斯科的軍人商店裡給謝爾皮林買來的。

  「他的身體到底不錯,」葉弗斯吉格涅耶夫朝那在睡夢中還緊緊抓住擋風玻璃支架的謝爾皮林膘了一眼,心裡想。

  葉弗斯吉格涅耶夫想起了前天的事情。那時,還不知道是否會讓謝爾皮林出院,但奧爾加·伊萬諾芙娜醫生乘謝爾皮林不在的當兒就已經嚴肅地叮囑他說,給將軍開車得小心點兒。她說,將軍在上次車禍中受傷之後,乘吉普車長途顛簸是很不相宜的。

  「無論如何不能一口氣開過羅斯拉夫耳。實在沒辦法的時候,您就扯個謊,推說車子壞了!」

  「她大概以為,他對待我們也象對待她一樣。」葉弗斯吉格涅耶夫心裡想。「他現在已經從莫斯科脫身了,腦子裡除了想儘早到達自己的集團軍之外,旁的事情都已置於腦後,在這種時候你倒去給他扯個謊試試!他早已下了命令:無論如何今天必須趕到。到目前為止,只有一次因為車子要加油,他才准許停了五分鐘。連喝茶吃點心都不讓停車,要大家輪流吃,不讓駕駛盤後面的位子空著。吉普車上是這樣,後面『道奇』汽車上也是這樣……」

  葉弗斯吉格涅耶夫又看了看仍然睡著的謝爾皮林,想起了今天早上他們在安尼雅家裡吃早飯和告別的情景。

  謝爾皮林來到家裡,一進房門就親熱地吻了吻安尼雅和他,以示祝賀。接著謝爾皮林把孫女兒抱起來,在她的頭上吻了幾下,使人感到他捨不得和她分別。

  但是,他把孫女兒放下之後,立即說:「我們吃飯、告別的時間只有三十分鐘。十點鐘上路!」

  後來,他雖然沒有催促,也不再提醒,但是一切仍照他的時刻表進行。

  吃早飯的時候,他坐在父親旁邊,但是彼此並不說話,似乎他們之間已經把該講的話都講完了。他只跟孫女兒和安尼雅說話。他還不讓安尼雅把髒盤子收拾到廚房裡去,說:「坐著,過一會兒再收拾吧。」

  安尼雅對他說:「你們在前線別為我們擔心,你們是軍人,沒有我們,操心的事情也夠多的了。」聽到這句話後,他突然問道:「今年你縫了多少軍便服?」

  安尼雅回答說,她沒有統計過。

  這時,他伸出長長的手臂,隔著桌子撫著她的頭說:「你自己沒統計,我們會統計的。你以為只有肩上有肩章的人才算軍人嗎?不。凡是肩負著戰爭重擔的人全都是軍人。」聽他說話的語氣,好象他感到有什麼地方對不起她似的。這使她的眼淚奪眶而出。

  可是,將軍的父親卻一直默默地坐著。他象昨天一樣打量著房間,看屋裡有些什麼東西。也許這是因為兒子只顧跟安尼雅談話,他幹坐著感到無聊。後來他說:「我在你們這兒住三天就回去。」接著就開始打聽到薩爾蒂科夫卡車站的莫斯科大舊貨市場去該怎麼走。他在梁贊聽人家說起過這個舊貨市場。原來,去年冬天他家裡宰了一頭豬,他把剩下的豬油帶來了。他想把豬油賣掉,然後買些布回去。

  「你帶來也罷,要賣要買也罷!可是為什麼當著將軍的面說這些話呢7」葉弗斯吉格涅耶夫不滿地想。「等他去前線以後再講也來得及嘛。你反正要留下來,安尼雅會告訴你,到薩爾蒂科夫卡車站該怎麼走……」

  對於將軍的父親,他在見面之前就沒有好感。為了去接他,他有兩天一夜的時間不得不離開安尼雅。而他們在一起的時間本來就已經屈指可數了。現在,在戰爭結束之前,誰也不會補還給他們的。

  起先,他不讓自己的不快流露出來。到了土馬,他得知老人的三個女兒都成了寡婦,三個外孫成了孤兒之後,他甚至為自己的不快感到慚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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