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六二


  從他開始寄錢回家的時候起,土馬家裡就月月給他來信,告訴他匯款已經收到,同時也寫一些家裡的事情。但是這些信並沒有使他和雙親親近起來,況且通信也沒能持續多久……

  後來,在四三年,在通信中斷了六年之後,父親在寫給謝爾皮林的第一封信中說,他那時不給瓦林琴娜·葉果羅芙娜寫信是因為不願意觸動她的愁思,說幾句空話是無濟於事的。

  說空話自然無濟於事,但可以採取另一種做法嘛。可以寫信對她講:你來和我們一塊兒住吧。但是、即使父親有這個想法,彼拉蓋亞·斯傑潘諾芙娜也是不會同意的。

  父親給謝爾皮林寫這封信是在四三年三月,這時他在報上讀到了授予在保衛斯大林格勒戰役中立功的將軍們「庫圖佐夫」勳章的消息。

  父親這封信是寄到國防人民委員部的,後來由莫斯科轉寄,幾經周折,直到五月份才到謝爾皮林手裡,這時他已經在中央方面軍了。父親在信裡向媳婦和孫兒問好。謝爾皮林回信說,他們倆都已不在人世了,並吩咐集團軍財務主任從自己的戰地津貼中取出一部分錢給父親匯去。

  那時他沒想到要和父親見面。不久前,在他來到阿爾漢格爾斯科耶療養院之後,才產生了這個想法,因為他收到了從前線轉來的父親的信,得知家裡又接到了第二個女婿的陣亡通知書。他想起不久前他自己也幾乎去見上帝,又想到父親已快七十八歲了,所以他設法給父親弄了一張進入莫斯科的通行證,並派葉弗斯吉格涅耶夫乘吉普車去接他。

  但是事出意外,父親沒有和葉弗斯吉格涅耶夫一起來。他為什麼這樣做,很難理解。葉弗斯吉格涅耶夫也無法解釋。頭天晚上老頭兒還講,第二天早晨動身。可是到早上該動身的時候,卻又說他不舒服,而且要花一些時間作準備。他說,他以後自己乘火車經梁贊來莫斯科。

  聽葉弗斯吉格涅耶夫說,兩老在戰時的生活過得並不壞。晚飯時,他們給他吃油煎雞蛋,早上又請他喝奶茶——他們養了一隻母山羊。

  「依你看,他到底為什麼不來呢?」謝爾皮林再三問葉弗斯吉格涅耶夫,但葉弗斯吉格涅耶夫只是聳聳肩膀,不知是真的不明白呢,還是不願意講。

  「算了,他願意怎麼來就怎麼來吧,我不再派人去接他了,」謝爾皮林想。「開了吉普車去接過他一次也夠了,還有司機、副官也隨車去接了。是啊,我們的條件比過去好多了,可以在各方面利用這些條件。但有時也使用不當!」

  他這樣想,並不是指自己,因為他認為象父親那樣的年紀,派吉普車去接是應該的。

  應當給父親寫封信,因為他已經老了,而你自己年紀也不輕了,何況人總是要死的。但是他怎麼也想不出寫些什麼好。不過他卻記起了一件事:可別忘了把準備給父親的錢留在安尼雅那兒……

  一個女衛生員出現在房門口:「將軍同志,有個婦女要見您。」

  謝爾皮林剛剛從桌子旁邊站起來,衛生員身後的門就打開了,一個長著一張善良的胖瞼的豐滿的中年婦女輕捷地擠開了那個乾瘦老太婆,走進了房間,說:「費多爾·費多羅維奇,請多多原諒,我是皮金娜。」

  謝爾皮林向她問了好,請她坐下,把拍紙簿從桌上收掉。

  「看在上帝份上,請您原諒,我打擾您啦!」

  「您沒打擾我。不過,半個鐘頭之後我得去參加醫務會議。要是您按照約定的時間在午飯後來的話,那我就有空了。」

  「沒關係,沒關係。」她說著,臉上掠過欣喜的微笑。「我不會耽擱您很久的。正好有便車,就把我帶來了。總之,請您原諒!」

  謝爾皮林望著她,想起過去皮金提到她的來信時常說:「我那傻女人給我來信啦。」也許,她真是個傻女人,但心地大概是善良的。這種善良的心地不僅可以從她那現在已發胖而風韻猶存的臉上看出來。在她整一整披在肩膀上的厚圍巾時那種沉靜的動作中也可以覺察到這一點。她的雙手柔軟而肥胖,手指頭肉鼓鼓的。花白的頭髮梳成大方的平分頭,一個大發客穩當地紮在後腦勺上,無論是她的雙手還是髮式,都給人一種善良的感覺。

  「大概正是太傻了,竟然還戴著鑽石耳環,」謝爾皮林想。「到我這兒來為什麼要戴耳環呢?」

  「看到您我很高興,費多爾·費多羅維奇,」皮金娜說。她在說話之前深深地籲了幾口氣,這倒不是由於悲痛,而是因為她喘息未定。「我一眼就認出您了。根納季·尼古拉耶維奇曾經寄給我一張他和您一起照的相片。不過您現在的樣兒比相片上好看,而且顯得年輕。您身體怎麼樣?車子出事之後身體復原了嗎?」

  顯然,她知道他為什麼住在這兒。

  「復原了,」謝爾皮林說。「醫生再檢查一次,就可回前線去了。」

  她以為這是在催她,所以急忙說:「請您放心,我不會耽擱您很久的,」她說著,從手提包裡取出一隻信封,用她那只指頭胖鼓鼓的柔軟的手把它順著桌面推過去。「這是您在皮金出事之後給我寄來的錢,我非常感激,現在奉還給您。我生活還過得去,所以沒動用它,但是我沒有把它寄還給您,怕引起誤會。我一直在等待機會,想當面對您的好心表示感謝。」

  「這哪兒是什麼好心!」謝爾皮林沒接桌上的信封,氣呼呼地說。「我覺得怎麼做好就怎麼做了,我當時認為這對您也許用得著。難道您手頭真的這樣寬裕,連錢也沒處花了嗎?」

  「我馬上把全部情況告訴您。」

  她把兩隻肥胖的手掌合起來,她那神情像是要把全部情況講給一個孩子聽似的。謝爾皮林微微一笑,但她沒有發覺,仍舊是一本正經的樣子。

  「您也知道,由於我的弟弟謝爾蓋·彼得羅維奇的緣故,根納季·尼古拉耶維奇在二五年不得不從軍隊中復員。」

  謝爾皮林這時才想起她叫什麼名字。皮金曾告訴過他,但他忘了。現在他記了起來,她叫娜傑日達·彼得羅芙娜。

  「謝爾蓋·彼得羅維奇從前在俗時是個有錢人,開了一家大商行。他自己既是企業家,又是工程師,這在當時是合時的。可是後來卻……」

  她沒有講下去,在找合適的詞兒。可是謝爾皮林不理解她為什麼用「在俗。這個奇怪的詞兒。「在俗」,「在俗」,這個「在俗」指的是什麼呢?

  「謝爾蓋·彼得羅維奇由於拒絕交出財產,在財產被沒收以後被流放到索洛夫基。您知道,這就影響到根納季·尼古拉耶維奇和我的命運,他不得不轉業當了會計。」

  「這我知道,他對我講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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