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六三


  「但是,我自然不能對弟弟一點也不關心。他在索洛夫基時,我去探望過他,後來他恢復了自由,住在托木斯克,我也去過。在西伯利亞,他丟掉了世俗的事務,擔任了教職。在戰爭爆發之前,他在沃羅涅什教區任職,直到那兒遭到轟炸後才奉上級教會之命離開了沃羅涅什。」

  「噢,原來四二年夏天她弟弟在那兒!」謝爾皮林想。「他待的地方離我們這些世俗的罪人井不遠。不同的只是:他是奉教會領導之命離開了遭到轟炸的地區;而我們這些世俗的罪人則按照我們領導的指示,冒著轟炸,一直堅守到最後一分鐘。」

  不過,關於小舅子當上了主教或者甚至總主教這件事,皮金沒講過。也許是他不好意思講,也許是怕別列日諾依會嘲笑他。

  「在俗時,我弟弟叫謝爾蓋,擔任教職之後,就改名叫尼科基姆了,」皮金娜講這句話的語氣使人感到,只要謝爾皮林一聽見這個名字,就會知道她的弟弟是誰。

  他的確記得,他曾在報紙上看到過這個名字。這個尼科基姆可能是法西斯暴行調查委員會的委員,曾在這個委員會的文件上簽過名,也可能是在號召教徒們為紅軍捐獻坦克和飛機的呼籲書上簽過名。

  「從他移居莫斯科之後,我就為他料理家務。可是,那算什麼家務呀!」皮金娜把雙手一攤,仿佛表示:一個神職人員會有什麼家務呢?「不過,用不到為柴米油鹽發愁。而且,除此以外,」她稍微猶豫了一下,又補充道,「我媽過世時還給我留下了一些首飾。戰爭剛開始時,我把她的兩顆寶石墜子和一枚胸針捐獻了出來。但我還留了一點以防萬一。」

  她略微舉起手,指了指耳環。

  「噢,所以你戴上了耳環,」謝爾皮林想。「原來是為了向我表明,你生活並不困難。」

  這時,皮金娜又用剛才指過耳環的那只手彬彬有禮地把信封頂著桌面推過來。

  「那好,不需要就不需要吧。」

  謝爾皮林拿起信封,把它塞進放在桌上的軍用背包裡,決定把這筆意外之財加到留給父親的款子裡去。

  「您有沒有聽到根納季·尼古拉耶維奇的消息?」皮金娜問。她早就在等機會提這個對她來說是最為重要的問題了,不過她不願意在解決這筆使她不安的款子之前就提這樣的問題。

  「很遺憾,沒有聽到,」謝爾皮林說。「我們是不會聽到這一類消息的。也許,根本就毫無消息。」

  他確實沒有聽到任何關於皮金的消息。一點都沒有。去年秋天,在皮金的事已經過去,不再查究以後,而庫爾斯克會戰已經結束,謝爾皮林又一次立功受獎,於是他便寫信給軍需機關詢問:被俘將軍的妻子是否能按規定領取撫恤金和生活補助?

  皮金恰好在被俘前夜獲得將軍銜。但當時戰鬥非常激烈,他還沒來得及換上將軍服,所以在德國人的公報裡仍舊稱他上校。可是在我方軍需文件上已列入將軍一級了。

  回信很快就來了。軍需機關通知說,被俘將軍的家屬可以領取撫恤金和生活補助,但必須有材料證明他們不是叛徒。

  因此,打算讓皮金的妻子領取生活補助這個念頭只好打消。現在也沒有必要把這一切告訴她。

  「現在只能相信根納季·尼古拉耶維奇結實的身體能經受住俘虜生活的折磨。況且,現在離戰爭結束的日子不會太遠了。至於他被俘後的表現,我本人對這一點並不懷疑,」謝爾皮林把自己認為應當對她說的主要一點作了補充。

  「這有什麼可懷疑的呢。」她低聲說,說得很隨便,好象在談一件誰也不會懷疑的最平常的事情。「但願他的身體能夠頂得住。他在戰前就得了糖尿病。」

  「我怎麼沒看出來,」謝爾皮林說。他想,大概皮金不讓別人知道他有病,他不是那種一有病就哼哼的人。

  「還有一點使我擔心,」皮金娜歎了口氣說,「報上說我們的盟軍正在轟炸德國,炸得可厲害啦!但願他別挨到炸彈!可是轟炸時炸彈是亂扔的。我曾想通過紅十字會去瞭解他的情況。我去見了葉卡傑琳娜·巴甫洛芙娜·彼什科娃。她是一位非常可愛、很有教養的女人。但她告訴我說,紅十字會也毫無消息。據說,我們過去沒有在一個公約上簽字,所以現在無法瞭解被俘人員的情況。英國人和美國人能夠瞭解,而我們不能。」

  這話使謝爾皮林大為震驚。是的,他當然知道,甚至還清楚地記得,在上一次世界大戰中,曾經有過一個紅十字會。通過紅十字會可以瞭解俘虜的情況,甚至還可以給被俘軍官寄送包裹。但是,在他的腦海裡,這一切和眼下這場戰爭怎麼也聯繫不起來:「什麼紅十字會?這一次是和法西斯打仗,它還能有什麼用?還談得上什麼協定、公約?」

  簡直不能想像,在我們和法西斯之間,紅十字會協定還會起作用,還可以通過紅十字會去打聽坐在他面前的這個女人的丈夫目前在法西斯俘虜營裡的情況——他死了,還是活著?生活情況怎麼樣?

  這個想法,和在這三年戰爭中發生的一切,是多麼地不協調,以致使人感到十分荒謬。

  「可是彼什科娃是一位非常可愛的女人,」皮金的妻子重複了一句。「您認識她嗎?」

  「不認識。」

  「她本人對我非常關心。她的秘書對我也很照顧。他們紅十字會裡的人待人都很親切……當然,我是帶了我弟弟的介紹信去見他們的,」她補充說。

  「原來如此!」謝爾皮林想,「上帝的安排真是奧妙莫測!她的丈夫是一個共產黨員,陷身在法西斯俘虜營裡,可她卻拿著弟弟的介紹信去向紅十字會乞助。她弟弟是新經濟政策時期的資本主義分子,在索洛夫基流放了十年,而現在當上了不知是主教,還是總主教。紅十字會接待她特別親切,就是因為她帶著弟弟的介紹信。」

  謝爾皮林早在國內戰爭時期就形成的對教會的惡感,非常自然地使他在一生中的任何時刻都不懷疑自己的正確觀點。但是,奇怪的是,隨著這個善良的胖女人的來訪,生活突然又向他展示了另外一個側面。一個他很不理解、然而卻是現實存在的世界出現在他的面前,這個世界屬￿另一些人們,屬￿對未來懷著與他截然不同的另一種理想,而且對過去大概也抱著另一種觀點的人們。

  他沉默不語,被這個突如其來的念頭控制住了。而皮金的妻子卻把他的沉默看作是談話的結束,認為自己該走了。

  「您大概該去了。」她站起身來。

  他也站了起來,看了看手錶。

  「我們慢慢地順著林蔭道走到大門口,時間剛好。我們可以相信,下一次我們再見的時候,戰爭已經結束,我們已經能夠和根納季·尼古拉耶維奇歡聚一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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