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五四


  「好,我不說了。你會把這件事告訴巴威爾嗎?難道你會做這種蠢事?」

  「你放心,我不會這麼做。沒有你,他那兒的事也夠他操心的了。」

  「問題就在於——沒有我。假如我跟他一起在那兒,這兒就不會有這種事情。你以為我要這樣嗎?如果巴威爾和我在一起,你以為我還需要旁的什麼人嗎?沒有他,才發生了所有這一切……」

  這番話看來是真誠的,她說了實話,沒為自己開脫。所以辛佐夫沒打斷她的話。

  「嗯,事情就是這樣……」娜佳沉默了一會兒,若有所思地說,然後她抓住酒杯,但沒把它舉起來,轉動了一下,仍放回原處。「我願意上前線,到他那兒去,就是明天動身也行。」

  「請你原諒,」辛佐夫說,「根據你的話來判斷,事情只能是這樣:要麼讓巴威爾把你帶在身邊,要麼讓他跟你一起住在莫斯科,除此以外,沒有別的出路了……」

  「對,只能是這樣。沒有別的出路了。還會有什麼別的出路呢?劇場裡才有各種出路:大門、邊門、太平門,還有別的什麼門。可是在生活中,每一種處境都只有一種出路。我不會一個人生活,就是這麼回事!別人不肯老實說,而我願意坦白承認。差別就在這裡。要是命運在另一個時候使我和你碰到一起,我大概也會看中你。你什麼也不告訴巴威爾,這對他更好。假如你告訴了他,我反正會想盡辦法,對他撒謊的。我會發誓賭咒,什麼都幹得出來,因為我怕失掉他。我怕失掉他,因為我愛他。老實對你說,甚至我在嫁給柯賽廖夫以後,我仍舊記著巴威爾。命裡註定我是屬￿他的。我這樣的人正好配他這樣的人。你們男人應該理解這些……」

  辛佐夫一面聽著,一面在思忖,「你們男人」這個概念,對她來說,既是可愛的又是可恨的——兩者兼而有之。對她而言,他本人也是這個概念的一部分,也是一個她可能看中的男人——如果不是現在,那就象她所說的那樣,在另一個時候。從「你們男人應該理解這些……」這一句話,可以引出離題很遠的話……

  他舉起酒杯:「其他的都不談了,來,為巴威爾幹一杯。」

  「不過你得相信,我是愛他的。要是不相信,就不用乾杯了!」

  辛佐夫一句話也沒回答,默默地舉起酒杯,一飲而盡。愛,還是不愛,全都是空話!讓他們自己去考慮吧。他想:「巴威爾又不是小孩子。願他在前線身體健康。讓他至少在戰爭時期,跟這一切離得遠一些!」

  「謝謝,你到底同我一起為他乾杯了,」娜佳感動地說。她也幹了一杯,隨即又倒上一杯。「現在我要為你的塔尼雅乾杯!祝她一切順利,假如有什麼災難的話,我願意代她承受!我心甘情願。我說這話是出於一片真心!」

  辛佐夫皺了皺眉頭。他心裡想:「就算是一片真心吧,但是,你的話裡包含著人們通常不應該相互明說的東西,即使他們的談話真是出於肺腑,他們也不應該說這種話。」

  「不要這麼說,」他開口說。「戰爭使我變得迷信起來。」

  他喝幹了杯中的酒,她也喝了。喝完後,她好奇地問:「戰爭真的使你迷信起來了?」

  「怎麼對你說呢?有真有假,真假參半。戰爭中有促使人迷信的因素。」

  「我可不迷信。柯賽廖夫去世前,我一點預感也沒有。相反,當我送他上戰場時,我想別人也許會發生什麼意外,他是什麼事也不會發生的。」

  辛佐夫的目光從盤子上抬起來,朝娜佳看了看。在斯大林格勒時,他曾經告訴巴威爾,他是怎樣開始打仗的,當時,他還談起柯賽廖夫犧牲的經過情況。但不知道巴威爾向她說過沒有?或許沒有說過……

  辛佐夫用期待的目光注視著娜佳,而娜佳卻凝視著牆壁,手在桌布上撥弄著一小團麵包。

  過了一會兒,她用平靜的聲音說:「你給我作細說說他自殺前後的經過情況吧。我一直想問你,但總是下不了決心。現在我下了決心。」

  「這麼說,他到底還是跟她講了,他太饒舌了!」辛佐夫不滿地想到阿爾傑米耶夫。「可是,有什麼事能瞞住跟你一起生活的女人呢?到了一定的時候,就說出來了。」

  她要求詳細講,但他覺得恰恰沒有這個必要:柯賽廖夫是怎麼自殺的?往哪兒開的槍?自殺後是什麼樣子?自殺就是自殺。這種事講得越簡單越好!

  他說,他們在博勃魯伊斯克附近的樹林裡找到了柯賽廖夫,但他以為他們是德國人,就向他們開了槍,然後自殺了。辛佐夫沒有再給她講任何細節,也沒有講自己受了傷。他心裡想;「大概她已經從巴威爾那兒聽到了這件荒唐的事兒。即使她不知道,她也沒有必要知道。」

  娜佳默不作聲。隨後,她繼續望著牆壁說:「我只有一點對不起他:嫁給了他,但沒有象他所希望的那樣愛他。其他沒什麼對不起他的。從戰爭一開始,我就等著他,假如真是象詩歌裡所說的那樣,等待能夠救他的話,那我該是已經救了他了。但這全都是胡說八道。」她用低沉的聲音補充了一句。

  她終於把視線從牆上移開,用憂鬱而潤濕的眼睛朝辛佐夫看了看。

  「確實是胡說八道,」他以正常人所具有的思維能力馬上作出了判斷。起先,她的憂鬱的語調迷惑了他,但當她說到「從戰爭一開始我就等著他」時,他突然想到:「她何必說這種話呢?她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等他的?等了多久?要知道,她丈夫的事是在戰爭爆發後的第七天就發生了……」

  「確實是胡說八道,」他頭腦裡重複著這句話,他對她的話感到不能容忍,因為他在戰爭的烽火中度過了三年的歲月,懂得什麼叫做不幸,但那是真正的不幸,而不是口頭上的空談。

  但是,娜佳沒有覺察到他的心情變化,仍舊用憂鬱的語調說著,但由於不合時宜,使他感到虛偽:「等這些地方解放後,我要去找他的墳墓。在沒找到以前,我是不會安心的。這是我對他的唯一的義務。別的我不欠他什麼了。就這一點我還欠著他。」

  「難道當時沒通知你,他埋在哪兒?」

  「沒有。當時他們打電話告訴我說他死了,還說已決定把他安葬在莫斯科,而且已經把棺材裝上了汽車,派了護送人員起運了。誰知他們盡是些渾蛋,沒有運到,把棺材丟了。我還得找他們算帳!」

  「為什麼是渾蛋?你幹嗎要這麼說呢?」辛佐夫說。「他們完全有可能在半路上遭到轟炸,跟汽車同歸於盡了。大概你不瞭解當時路上的情況。人家可能犧牲了,而你卻罵他們是渾蛋。為什麼這樣呢?」

  她現在所說的話,句句使他感到刺耳,他都想駁斥。當她談她所幹的壞事時,不管她說到她對巴威爾變節的行為,還是她把這看作是不可避免的事,他似乎都能平心靜氣地聽下去。他聽著,沒有反駁,心裡想。去你們的,由你們自己去考慮吧!但是,當她談到這個早已死去的柯賽廖夫時,她的不公正的話突然刺痛了他。他為這位在那個時候犧牲的人,為所有在那個時候犧牲的人,總而言之,為那個時候的一切,替她感到害臊。

  「渾蛋,沒把棺材運到」、「我還得找他們算帳……!」她竟然會用這樣的話來追憶過去的那個時候!

  「我的軍便服幹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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