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
四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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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看收一收支情況。不一不常來,但有時也來花一點錢,免一免得人家把我忘了。人們是健一健忘的。」古爾斯基說畢,緊接著問:「你們的政一政治副團長是什麼時候犧牲的?」 「也是在斯大林格勒會戰的最後一天。」 「怎一怎麼犧牲的?」 「很平常,跟其他死去的人一樣。他死後才一分鐘戰鬥就結束了。一切生告結束。也許,您說得對,我們對那些在最後一天死去的人比對任何人都覺得可惜。」 「老一老實說,不一不管您相信不相信,」我當一當時就已經感覺到他活一活不長。」 「為什麼?」 「他這個人太直一直率了。一個人要是能夠彎一彎彎曲曲地走路,被子彈打一打中的可能性就小。當然,我是就廣一廣義而言的……」 女服務員端來了伏特加和麵包。古爾斯基往酒杯裡斟了兩杯酒,不等下酒菜送來,就掰了一塊麵包,厚厚地撒上一層芥末,又蘸了些鹽。 「您也照一照我這麼辦吧。祝一祝您健康。」 他沒等辛佐夫,就把酒一飲而盡。 「我們在一在你們那兒採訪以後寫的那篇文一文章,您看到了嗎?」 「看到了,」辛佐夫說。 「多一多少還接一接近真實情況吧?」古爾斯基問。 辛佐夫不願意回答他的問題,古爾斯基也看出來了。 「用一用不到轉一轉彎抹角,直一直截了當說吧.」 辛佐夫說,當他在報紙上,特別是在《紅星報》上讀到關於自己的通訊報道時,他自然感到象喜事臨門一樣地高興。但是,任何一次戰鬥總難描寫得接近真實情況。在槍林彈雨中,如果有一個不會受傷的人,能夠平靜地觀察他周圍所發生的一切,他才能在事後把一切描寫得接近真實情況。如果你回想一下,你自己在戰鬥中表現得怎樣,做了些什麼,那你自己也不會相信:難道你真的經歷過這一切嗎? 「胡說八一八道,」古爾斯基說。「您那個不一不會受傷的人對戰鬥的情況必一必然一無一無所知。若要有一有所知,恰一恰恰需一需要稍微會受一受點傷的人。可是,您一您對我們通一通訊的意見是對的,這篇東西寫得低一低於中等水平:這是我同您的朋一朋友柳辛的最後一次合一合作。」 辛佐夫感覺到:古爾斯基在等他問柳辛的情況。但是,他不想問柳辛的事。假如柳辛活著——就讓他活下去,假如他死了——就讓他在地下長眠吧! 「柳一柳辛同志現在成了大一大人物,當了處長啦,」古爾斯基見辛佐夫沒問,就自己說開了,臉上始終掛著一絲冷笑。「戰爭再一再打一兩年,他會升上一上校和副一副主編。」 「去他的吧,即使他當上了主編,當上了隨便哪一個報社的主編,當上了將軍,或者隨便什麼樣了不起的人物,都不關我什麼事,只要塔尼雅平安無事就好了,」辛佐夫突然這麼想。他自己也意識到這種想法是多麼的荒謬,但是,不知什麼緣故,他還是把這兩件事聯在一起,仿佛這不僅僅是擔心親人生命安全的問題,而是善與惡之間的鬥爭問題,同時,為了保障塔尼雅的生命和健康,必須向惡付出一定的代價。」 「我說還要打一打一兩年,您認為這是亂說一通嗎?」古爾斯基誤解了辛佐夫沉默的原因,就這麼問。「依您看,戰爭會早一早結束嗎?」 「我剛才想的完全是另一回事,」辛佐夫勉強中斷了自己的思路,說。「至於時間問題——我們在前線通常只考慮目前正在進行的戰役或者未來即將開展的戰役。我們只考慮戰役的問題,很少想其他問題。當然,不久前我們在私下交談時,甚至用圓規計算過到某些地點的距離。根據我們的計算,從我們作戰處駐紮的那片林子算起,到莫吉廖夫有八十公里,到明斯克有二百五十公里,到國境線有五百公里,到華沙有七百公里,到柏林有一千二百公里。進攻的速度無論怎樣快,距離還是相當可觀的。即使在目前,如果按地圖計算的話,他們打到莫斯科的距離仍舊比我們打到柏林的距離要近一半。」 「從軍一軍事史中我們可以知一知道,在第一第一次世界大戰中,德國軍隊還佔領著法一法國國土的時候,德國就已經求一求饒了。」 「這我也知道,」辛佐夫說:「但是,什麼時候將會發生什麼事情,我不想推測。戰爭使我養成了思考具體問題的習慣:當我坐在集團軍作戰處的時候,我看到地圖上在我們前面的是莫吉廖夫——我考慮的也是莫吉廖夫。我從莫斯科回去以後,將調任團參謀長,那麼我面前的前沿將是一片沼澤和樹林,縱深地帶有三個高地和一座村莊——我將要考慮的就是這些。」 「可是,您為一為什麼……」古爾斯基剛開口就打住了。 女服務員終於向他們的桌子走了過來。在這以前,古爾斯基已經好幾次焦躁地伸長了長著火紅汗毛的頭頸,朝通往廚房的那扇門張望。看來,現在他准會責備女服務員。然而,他一看到她的託盤上除了一盆蔥頭大馬哈魚以外,還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土豆,就說:「啊,土一土豆!好樣兒的,齊諾奇卡!現在我才看一看出來,你真一真的記得我。」 他們又各喝了一杯伏特加,吃了咸馬哈魚和黃油土豆。辛佐夫稱讚馬哈魚和土豆燒得好,一方面是因為這兩隻菜確實鮮美可口,另一方面他是想讓古爾斯基高興,因為古爾斯基一看到土豆簡直眉開眼笑起來。 「一個有頭一頭腦的人應一應該善於從微一微小的生活樂趣中獲得最一最大的快慰,」古爾斯基說。他一面嚼著土豆,一面仿佛在揣測辛佐夫心裡正在想些什麼,從開始談話以來,他這樣做已經不是第一次了。「因一因為在他的頭腦中有價一價值的思想越多,那麼,他生活中大一大的樂趣就越一越少了,只能指一指望微一微小的樂趣。讓一讓我們再來喝一杯,祝願您能多一多享受一些樂趣。現一現在,我要向您提一個問題,剛才給土一土豆岔開了。為一為什麼您要離開集團軍作一作戰處去當團參謀長呢?」 「想更接近戰鬥生活,」辛佐夫說。古爾斯基對這個回答感到滿意,不再問下去了。 「你們一開始進一進攻,我就要到你們那個團一團裡去。我一我想,我會一會找到你們的。我一我們的編輯部消息非常靈通。不過,在你們還沒開一開始進攻以前,我得結束我的有關俄一俄羅斯軍官史的文章,否則你們在進一進攻以前會看一看不到結尾。」 「看不到結尾,我們就不發動進攻,」辛佐夫笑了笑說。「順便告訴您,看的人都很感興趣。還有很多嗎?」 「快要結一結束了。已經從彼一彼得大帝寫一寫到斯一斯科別列夫①了。可惜遺憾的是,在俄日戰爭和俄德戰爭中,正一正面的例一例子不一不大多。我很想問一下,」古爾斯基沉默了片刻之後說,「關於第一第二戰場問題,你們軍一軍官中間是怎一怎麼談論的?」 ①米哈依爾·季米特利耶維奇·斯科別列夫(1843一1882)——1877—1878年俄土戰爭時的俄軍將領。—一譯者 「我們很少談到。對水中撈月的事兒已經厭煩了,」辛佐夫說。 古爾斯基冷笑了一聲。 「關於開闢第二戰場的日期問題,有它自己的辯一辯證法,」他說。「一方一方面,第二戰場多拖一拖延一天,我們在戰一戰鬥中流血犧一犧牲的人也會多一些。這正合一合他們的心一心意。另一另一方面,他們開一開闢得越一越早,他們首一首先進入柏林的機會就越一越多。現一現在快要開闢了,今年春一春天,在我們推進到羅馬尼亞國一國境線以後,對我個一個人來說,這個問題幾乎是一是一清二楚的了。他們不會甘心讓一讓我們趕在他們前面,解放更一更多的歐洲土一土地。」 「但是,有時我想到的完全是另一個問題,」辛佐夫說,「他們最終會不會感到慚愧?」 「依您看,到底誰一誰應該感到慚愧?」古爾斯基問。「丘一丘吉爾應該感到慚一慚愧嗎?為一為什麼?」 「我不知道,」辛佐夫說。「但是,依我看,他們在內心深處終究應該感到慚愧。」 「好吧,他們中間或一或許會有什麼人感到慚愧,更一更不用說在內一內心深處了。不過,他們要開闢第二戰場的原因,那並不是由一由於他們感到慚一慚愧,而是由一由於他們需一需要這樣做。」 「這樣想最簡單,」辛佐夫說。「但我總不願意帶著這種想法生活下去。」 他指的不是第二戰場,而是隱藏在古爾斯基的議論背後的某種遙遠和可怕的東西,它不僅涉及到第二戰場,而且還關係到整個生活。。 「可是,一般地說,我一我們不是按一按照個人的願望,而是根一根據需一需要生活的,」古爾斯基說。「您知道,在正一正常情況下,我們不一不允許自殺。想起來好一好象很一很簡單;你不一不想活,就別一別活下去。但實一實際上對你的要一要求不是這樣。你不想活,但還得活一活下去。因為這是社會的需一需要。即一即使你命一命途多 ,使你憤一憤不欲生,但是你還得活一活下去。」 「真是活見鬼!」辛佐夫說。「您是怎麼搞的,考慮問題老是希奇古怪,跟人家不一樣。」 「並一並不是始終都是如此,但我總是盡一盡力這樣做。」古爾斯基笑了笑說.「如一如果你能這樣古怪地思考問題的話,你就能夠擺一擺脫先一先人之見了,促一促使你去更一更深入地考慮問題。」 這時,服務員終於給他們端來了炒雜燴。古爾斯基又象剛才見到土豆時一樣興高采烈起來,因為菜是直接放在平底鍋裡送來的,而且剛從爐灶上端下,鍋子裡還在噝噝作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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