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四八


  「真是怪一怪事。為一為什麼好人往往比敗一敗類急一急於到另一另一個世界去。好,那您走吧,我一我在這兒等您,一步也不離一離開。」

  辛佐夫登上四樓,抱著試一試的心情按了下電鈴,然後把信投入放郵件的門洞裡,就回來了。古爾斯基等著他,真的沒離開原來的地方,連姿勢也沒有變——站在那兒沉思著。

  「您在想什麼?」辛佐夫問。

  「關於這個世界中的缺一缺陷。正一正派人在獨自一個人的時一時候還能夠想一想些什麼呢?」古爾斯基一本正經地說。「我們到那邊去,再一再往上走一點兒。有時候我一我在那兒吃一吃飯,付的錢同一同在別的一些飯一飯店裡一樣,但是吃得要稍一稍微好一好一些。」

  「我們不會破產吧?』辛佐夫想到他帶的錢很少。

  「您不會破一破產,因為我請一請您客。我也不會破一破產,因為我剛拿一拿到一筆錢,一下子拿了三一三篇社論的稿費。要半一半公升酒和幾盤好一好菜,綽一綽綽有餘。」

  「我在報社工作時,不喜歡寫社論,」辛佐夫說。「不過你們的《紅星報》有些社論還不錯——能抓住實質問題。」

  「謝謝,」古爾斯基認真地說,仿佛辛佐夫稱讚的是他本人,而且恰恰是他寫的幾篇社論抓住了實質問題。

  他挽著辛佐夫的臂肘說:「別讓汽車撞一撞倒了,對前方戰士來說,這樣死不一不是死一死得其所,即一即使人們按一按照習慣仍會寫什麼英一英勇犧一犧牲之類的話,但總死得冤枉。可是我喜一喜歡寫社論。」他繼續挽著辛佐夫的手臂,雖然他們已經穿過馬路,又在人行道上走著。「我已經習一習慣於把自己當作無一無名英雄。除一除此以外,也一也許您也知道毛一毛奇關於總參謀部軍官的一句名言:『應有真才實學,不要徒務虛名。』」

  「聽我們的作戰處長說過,」辛佐夫說。「他喜歡用這句話安慰自己。」

  「您現在在作一作戰處?」古爾斯基問。他沒等辛佐夫回答,朝辛佐夫的手看了看:「您這是在哪一哪兒負的傷?」

  「還是那時在斯大林格勒,在戰鬥的最後一天。」

  「明一明白了。」

  他們默默地走了幾步。突然,古爾斯基停住了腳步,好象有什麼看不見的東西把他攔住了。

  「當您說到最一最後一天的時一時候,我想到了將在戰爭的最一最後一天犧一犧牲的人。自一自然,他們將比其一其他人更一更值得惋惜。在戰爭的最一最後一天,似乎可一可以不一不發生這類事情了。然而,事實上,正由一由於這是戰一戰爭的最一最後一天,這一天裡就應該死一死掉最一最後的數百人或數一數千人。戰爭必一必然有最一最後的一天,這是在戰爭開始的第一第一天就由雙方預先安一安排好了的。問題只在於,這一天將在什麼時一時候來到,將在什麼地方來到。」

  「那麼,依您看,是在什麼時候?或者,就說是在什麼地方吧?」

  「從最一最近的事態發展來看,是在柏林,只要我們的盟一盟國不搶一搶在我們前面。從戰一戰後的設想出一出發,我們不一不希望盟國搶在我們前面。」

  「戰後的設想!」辛佐夫冷冷一笑。「談論這些未免太早了吧?」

  「為一為什麼太早?要是等戰一戰爭結束之後再來作戰一戰後的設想,那就太一太遲了。這種設想必一必須在戰爭期間就考慮好,並且由它來決一決定這次戰爭和下一下次戰爭之間的間一間隙的長短。至於在這次戰一戰爭結束以後、下一下次戰爭發生以前所作的那些設想,已經不一不能稱作是戰一戰後的設想,而應該稱一稱作戰一戰前的設一設想。很遺一遺憾,從歷史的觀點來看,事情正是如一如此。」

  「讓您和您的歷史觀點見鬼去吧!」

  「我同一同意。但把它藏一藏到哪一哪兒去呢?它活一活在世上——卻什麼事也於一干不了。這是馬雅可夫斯基在談另一另一個問題時說過的話①。把它浸一浸在伏特加里嗎?遺憾的是,辦一辦不到,即使兩一兩個人喝一喝完一公升伏特加,也辦一辦不到。總之,歷史這玩意兒為歡一歡樂裝一裝備得還少。這也是那一那位馬一馬雅可夫斯基說的②。我是懷著憂一憂傷的心情跟您說這老話的,因為我是一個天一天生的歷史學家。』

  ①見馬雅可夫斯基的《紀念日的詩》一詩:

  ………

  然而詩這玩意兒——

  是混蛋已極的東西:

  它活在世上——

  卻什麼事也幹不了。

  譯文引自〈馬雅可夫斯基選集〉。中譯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7年版,第1卷,第404頁。——譯者

  ②見馬雅可夫斯基的〈給謝爾蓋·葉賽寧〉一詩:

  為歡樂

  我們的行星

  裝備得還少。

  一應當

  從來來的日子裡

  奪取

  歡笑。

  譯文引自〈馬雅可夫斯基選集〉中譯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9年版,第2卷,第122——123頁。—一譯者


  辛佐夫想起,古爾斯基在剛才他們相遇時說過,他沒受過完全的中等教育,於是開玩笑說:「儘管沒受過完全的中等教育,是嗎?」

  「完一完全正一正確。有教一教養的人之所以有別於沒一沒教養的人,其原因就在於他始終認為,他受的教育是不一不完全的。不一不是這樣嗎?」

  辛佐夫什麼也沒回答。他想,不同的人總是企圖用不同的方式證明他勝過你:有一些人迫不及待地向你表示,他雖身居要職,但對你卻體恤寬容;另一些人則排命要你相信,他們是多麼聰明能幹!而這一切往往是由於他們本人的生活不如意所造成的:有些人是由於他們沒有能力去完成託付給他們的任務,而另一些人則是由於他們得不到自以為能勝任的工作。

  古爾斯基賣弄聰明,這並沒使他生氣,他甚至懷著惋惜的心情看了看這位過分聰明的火紅頭髮的人。

  「您看一看我幹嗎?」在辛佐夫的目光注視下,古爾斯基象敏感的野獸似的全身顫動了一下。

  「您很聰明。」

  「是啊,有一有時我自己也感一感覺到這一點,」古爾斯基笑了笑說。

  「你自己感覺到了,」辛佐夫心裡想。「但別人倒不一定經常能感覺到。」

  他們走進飯店,在角落裡的一張桌子旁邊坐下。這張桌子上放著一隻「定出」的紙牌子。

  「我不一不喜歡『定一定出』這個詞兒,這裡面包含著某種不一不公平的因素。」古爾斯基把紙牌子翻了個身,於是招呼一個年紀已經不怎麼輕、長得並不怎麼漂亮的女服務員過來:「齊一齊諾奇卡,麻一麻煩你給一給我們來半一半公升酒,隨一隨便你給我們挑幾一幾盤菜。另外,請一請廚一廚房裡的柯裡亞炒兩客雜一雜燴。」

  年紀不輕、也不漂亮的女人笑了笑,把煙灰缸放在桌子上,就走了。

  「您常來這兒?」辛佐夫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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