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四三


  然而,擱下聽簡後。他對辛佐夫說的話卻完全相反:「既然如此,我再留你五分鐘。請坐!」他取下披在身上的兩用油布,把它放在長凳上自己身旁,朝困惑不解的辛佐夫笑了笑說。「是彼列沃切科夫打來的電話。」

  「這我知道,」辛佐夫說。

  「他問你動身了沒有。他所以要問,是因為軍事委員打電話給他。原來,他們打算派你到莫斯科去辦什麼事,所以命令你在明晨七點整去見軍事委員。得到這樣的消息,你應該請客。」

  辛佐夫聳聳肩膀。他記得,作戰處的軍官越過方面軍司令部直接帶著任務到莫斯科去,過去也有過兩三回。但是,為什麼現在恰恰派他到莫斯科去,他想不出其中的原因。況且他正在為惦念塔尼雅而心神不定,因此對這次出差並不感到怎樣高興。

  「可以另找一個做夢也想去的人去。」

  「我們這兒一貫如此,」阿爾傑米耶夫苦笑了一下。「象我這樣做夢也想去的人倒不派。」他把拍紙簿移到面前。「你坐一會兒,我給娜佳寫一張便條。你到莫斯科後親手交給她,並把她離開後我這兒的情況告訴她……你看看報紙。」他把夾著報紙的文件夾從桌子上推到辛佐夫面前。《紅星報》刊登了幾篇有趣的文章——關於俄羅斯軍官史的文章。我都剪下來了。昨天是第四篇,你大概還沒看過。」

  但是,辛佐夫並沒看阿爾傑米耶夫剪輯的關於俄羅斯軍官史的文章。現在他沒有心思看這些東西。他突然想到,在莫斯科他可以嘗試一下在作戰部隊裡無法嘗試的辦法:可以到中央電報局去,發一封預付回電費的加急電報到塔什幹給塔尼雅的母親,瞭解一下塔尼雅為什麼一直不來信。為什麼第一封信上的郵戳是「阿雷斯」?是她沒到達目的地,在阿雷斯生產了呢?還是為了早日把信送到,她在塔什幹把信交給了哪一個便人,請他帶到莫斯科來投,但那人沒帶到,中途把信投在阿雷斯了?

  五天前,最近一班軍郵到達後,他仍舊沒有收到信。他要了一輛車子,開到第二梯隊衛生科去找塔尼雅的朋友,女醫生齊娜依達·謝爾蓋耶芙娜談談。他暗自希望她的話能使他安心。

  然而,當她聽到辛佐夫說,他後來一直沒收到信,她就罵起塔尼雅來:「固執得象驢一樣!我跟她說過,她負過那麼重的傷,醫院裡會准許她人工流產的!我甚至想跟你談談,叫你無論如何也不要讓她留著!不過我怕她以後知道了會臭駡我一頓!她很可能早產,在阿雷斯被人從火車上抬下來——完全可能!」她說著,壓根兒沒想到應該安慰辛佐夫幾句,因為她自己也喜歡塔尼雅,自以為並不比辛佐夫少為她擔心。

  他從她那兒離開的時候,心中未得到半點寬慰,相反,更加焦慮不安,直到現在他才徹底明白,塔尼雅自己事先比任何人都清楚,她這樣做冒著多大的風險。

  「我告訴娜佳,」阿爾傑米耶夫突然打斷豐佐夫的思路說。「讓你在她那兒吃飯和住宿,假如你要耽擱幾天的話。在我們家裡還可以好好地洗個澡:有煤氣。你只要在衛戍司令部登記一下,把地址告訴他們——這對高級軍官是允許的。」

  「好吧,到了那邊再說,」辛佐夫不願意中斷自己的思索。

  他在考慮明天早晨動身之前應當到戰地郵局去一次——說不定這兩天內會來什麼郵件。也許今天回去後,床上已經放著一封信,信裡說:一切都好!

  「她那裡還放著我們老住所的鑰匙。你要的話,就拿了鑰匙到那邊去。這個住所現在實際上是屬￿你的了,」阿爾傑米耶夫又打斷了辛佐夫的思路說。他剛好在給娜佳寫這件事。

  辛佐夫點點頭,心裡想起了這個住所:「皮羅戈夫大街上這個包括兩間房間的住所,原來是屬￿阿爾傑米耶夫家的,但現在究竟屬￿誰,我們的,我的,還是你的?這可鬧不清楚了!」當他和阿爾傑米耶夫一起在七年級讀書時,他常到那裡去,那時瑪莎還很小,是三年級的學生……後來,他同瑪莎在戰前結了婚,搬到了格羅德諾去住。而阿爾傑米耶夫在赤塔服役,這個住所裡只剩下了老奶奶一個人,於是它就成了他們公有的住所,誰到莫斯科來,誰就住在那裡。阿爾傑米耶夫和娜佳結了婚,戰後也許會同她住在高爾基大街她的前夫柯賽廖夫給她留下的寬敞的寓所裡。而皮羅戈夫大街上的這個老住所……

  「你還為它付房租?」他問阿爾傑米耶夫。

  「那當然,」阿爾傑米耶夫說,一邊繼續寫信。「仗不會打一輩子!不管情況怎麼樣,總會有用的。首先是對你有用。」他停下筆,說。「你以為,如果母親還活著的話,她會不接受你的塔尼雅,會不理解你嗎?!但願她能活著!」

  說完後,他又埋頭寫起信來。

  辛佐夫心裡想:「好吧,既然有這個住所,也有鑰匙,我就去一次吧。有房子,這很好,手弄成這個樣子,戰後未必會留我當幹部。有了這個住所,將來可以在莫斯科住下。」

  對於一個很早就參軍,很早就上戰場的人來說,他的生活較之任何其他人的生活,在某些方面要複雜些,在另外一些方面又要簡單些。軍紀本身為他規定了關心親人的限度。他只能夠為他們做他能夠做也應該做的事情,但他不能夠也不應該做超出這個限度的任何其他事情。戰爭似乎使他擺脫了他對無法辦到的事情所負的責任。

  但是,現在當辛佐夫的思想脫離了這個習慣的軌道以後,一想到他的戰後生活將會跟眼前的戰時生活完全不同,就感到有點茫然不知所措。

  「好了。」阿爾傑米耶夫站起身來,把他趕寫好的幾張信紙折成對折。「放在口袋裡。耽擱你不止五分鐘,而是十二分鐘了。」

  「再長一些也無妨。要我早上去,還有時間。」

  「唉,」阿爾傑米耶夫揮了揮手說,「反正不可能全部寫進去。請把回信帶來。最主要的是想聽你說說你在她那兒的情況。你一回來就通知我。」

  「一切照辦。」

  辛佐夫把信又折了一折,扣上了軍便服的紐扣。

  「在去莫斯科之前,別忘了把信裝進制服口袋裡去。」

  「我多半就穿這身軍便服去」辛佐夫說。他只想到,早晨以前應該縫上乾淨的領子。

  阿爾傑米耶夫重新把兩用油布被在肩上,沒戴上帽子就跟著辛佐夫走出了屋子。

  「你還是到老住所去一次吧,」阿爾傑米耶夫勸辛佐夫說。這時他已經站在自己的吉普車旁邊,辛佐夫將乘這輛車去集團軍司令部。

  辛佐夫聽了他這句話,心裡想,這個老住所對阿爾傑米耶夫本人來說也是一個後備陣地。也許,他有時還是會想到,他不可能同自己的娜佳白頭偕老。

  「卡拉什尼科夫,」阿爾傑米耶夫對司機說,「第一,不要急於趕路,天黑林密,還有迎面開來的彈藥車。第二,出了樹林,過岔道口時,要開得快.他們夜裡往那兒打炮。咋天有一輛小卡車被擊中……」

  最後一句話他不是對司機,而是對辛佐夫說的。然後他轉身問司機:「明白嗎?」

  「都明白了,上校同志。」

  「那麼走吧,」阿爾傑米耶夫命令說。

  他沒同辛佐夫擁抱,但緊緊地握著他的手,久久沒有鬆開。直到辛佐夫坐上吉普車以後,他才鬆開了手。車子開動後,他依然站著,目送它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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