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三七


  「是這樣。要是你同意去七處,你就不會同我打交道,而去同德國佬打交道了。」

  「怎麼,是不是還要我考慮一下,跟誰打交道輕鬆些?」

  伊林又問辛佐夫,庫茲米奇病了將近一年,怎麼還能回到他們這個集團軍裡來,並且擔任副司令的職務?

  但是,辛佐夫自己也不清楚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作戰處裡傳說,庫茲米奇寫了一封信給謝爾皮林,請他為自己在集團軍裡找個位置,後來是謝爾皮林本人請他擔任這個職務的。

  「擔任這一工作未免嫌老了,」伊林說。「五十八歲啦。」

  「要是把你的年齡跟他的加起來,再平分一下就好了,」紮瓦裡欣說。「恰好是軍人的成熟年齡。」

  「去你的,」伊林揮了揮手。「我說的是正經話。假如這個職務是需要的,那麼他擔任這一職務嫌老了。假如並不需要,為什麼要因人設事呢?」

  「你怎麼找起他的岔子來了?」紮瓦裡欣說。「你不是自己說過,他指揮師的時候是一個挺好的老頭兒嗎?」

  「我現在又沒說他是個蠢材。我說他老了。他離開我們這兒時是怎樣從長凳上站起來的,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那又怎麼樣呢?」

  「這麼說來,你還是沒有看出來。我可看出來了。經過三次戰爭以後,他的身體就象一塊塊拼湊起來似的。」

  伊林說這話時,表露了他那剛強的性格對庫茲米奇所能懷有的最大限度的同情。但是,與此同時,也表現出他年輕氣盛。他不能容忍一個在他看來已經把畢生精力消耗殆盡的人重返前線,而且還擔任這樣的職務。難道在整個集團軍裡就找不到一個年輕點的人來擔任這一職務嗎?……

  「待戰爭結束以後,」紮瓦裡欣預先露出了笑容,表示他要說的是一句笑話。「有朝一日,等我們的柯裡亞擔任了集團軍司令或者更高的職務,他立刻會把比他年紀大的部下統統撤換,讓他們退役。只把比他年紀輕的人留下。」

  「等我當上了集團軍司令,我的頭腦會比現在聰明些,你以為不可能嗎?」伊林笑了笑說。

  「是否會聰明些,我不得而知,」紮瓦裡欣仍舊面帶笑容說。「你的頭腦是正常的。然而,職務的升遷會改變人的心理狀態,這也許是對的……」

  這時有人送來肉餅子和茶。這人不是伊萬·阿甫傑伊奇,而是另一個士兵。他年紀很輕,身體健壯,軍服上緊緊地繃著一件白色的炊事員短上衣。他把東西端了進來,放在桌上。

  「他身體很強壯,幹這種活兒不合適,」士兵出去後,辛佐夫指出。「應該讓這種人去扛『德什卡』機槍!」

  他所以這麼說,是由於他早就對那些留在指揮機關圍著首長轉,並且吃得胖胖的年輕傳令兵感到厭惡了。在營部或連部,那又當別論;在那兒,眼下是傳今兵,一分鐘以後就是自動槍手了。

  「需要的時候,我們會調他到火線去的,」伊林說。「這位丘貢諾夫怎麼還不來?他平時不是這樣拖拖拉拉的。」

  伊林搖了搖電話機的搖手柄,通過通信兵找尋丘貢諾夫。在他原先待過的那個營裡沒有找到他。原來,他到另一個營裡去了。

  「要是那兒也不在,那就是在路上了,」伊林沒放下聽筒,說。

  然而,丘貢諾夫並不在路上,他恰好在這另一個營裡。

  「瓦西裡·阿曆克賽耶維奇,你躲到哪兒去了?」伊林同丘貢諾夫接通電話後問,但是丘貢諾夫在線路另一頭說的話使他瞼色驟變。「你講吧,」他說。「在什麼時候?……抬出來了嗎?……」

  他連連應著「對,對」,表示贊同丘貢諾夫在那個營裡採取的行動,最後他說:「我准許你留下,」隨即擱上聽筒,瞼色仍舊沒有恢復常態,接著他看了辛佐夫一眼,仿佛剛看到他在這兒似的。

  「對不起,忘了代你向他問好。」

  然後,他轉身對紮瓦裡欣說:

  「馬克西緬科被打死了。」

  「什麼時候?」

  「傍晚。丘貢諾夫說:二十一點左右聽到槍聲,二十一點四十五分有人爬過去換班——他已被打死,躺在那兒。子彈從左眼進去,右耳根出來。」

  辛佐夫聽了進一步的說明,瞭解到出事的是伊林今天提到過的一個狙擊手。最近兩周內,他不僅擊斃了好幾名德國人,而且還發現了德軍防線上過去我們疏忽了的某些細節。辛佐夫在營裡時,伊林由於沒能直接詢問馬克西緬科而感到遺憾,因為馬克西緬科正好在狙擊點裡值班。

  可是,現在這個馬克西緬科被德國狙擊手打死了。丘貢諾夫打算趁黑夜偷偷地把觀察哨移到前沿外面,明晨從幾個點測定德國人的位置。

  伊林向紮瓦裡欣說明了這次死亡事件的經過悄況以及丘貢諾夫留在營裡的原因,講完以後就默不作聲了。

  事情已經過去,但這裡仍舊籠罩著死神的陰影。

  它,這個死神,現在就在這兒,在這三個活人坐右的桌子跟前遊蕩。他們中間有兩個人認識死者,第三個人不認識。但是,問題不在於認識與否,而在於人是在什麼時刻被打死的。

  戰爭中有不同的日子。在有些日子裡,連續的大量傷亡,使人們神經麻痹,感覺失靈,直至清醒過來以後,才會慢慢地意識到他們身邊所發生的一切,重新一個一個地回憶已經不在人世的那些人。

  在另一些日子裡,人們等待著進攻,並且象又常一樣,希望在這次進攻中儘量減少傷亡,雖然他們事先就知道有許多人免不了要被打死。但是,儘管如此,他們不願意,也不要求推遲終究要發生的不可避免的一切。

  然而,在戰爭中也有沉寂的日子,在這些日子裡,差不多所有的人都暫時恢復了原來正常的人的感覺,因此在他們重新聽到「人被打死了」這樣的話時,似乎又開始意識到一個人突然被打死意味著什麼!原先平靜無事,他活著,可是後來他突然被打死了,現在得把這個在一兩個小時以前還好好地活著、不願意死也不準備死的人埋到地下去……

  此刻,伊林、紮瓦裡欣和辛佐夫之間並沒談論這些,但正是死神的突然降臨所引起的這種感觸,使他們默默地坐在飯桌邊,半晌無言可說。

  「有幾天沒寫陣亡通知書了?」辛佐夫問。

  「六天沒寫過一份陣亡通知書,」紮瓦裡欣說。「有受傷的,但陣亡通知書一份也沒寫過。不過,有過一個,庶務連的,是得化膿性闌尾炎死的。他忍著痛沒說,等到送醫院時,已經變成腹膜炎了。」

  「陣亡通知書上是怎麼寫的?」

  「寫了『死亡』,」伊林說。「在作戰部隊執行勤務時死的,同樣發給撫恤金。這是法令規定的。」

  「是啊,在戰爭中也有不少人並非在戰鬥中死去的……塔尼雅那個時候也可能死於傷寒症……」

  辛佐夫又不安地想起,為什麼她的三角形的信上打的郵戳是「阿雷斯」……

  這時,伊林和紮瓦裡欣談到,應該打個電話報告師部,並再一次呈請授予馬克西緬科「一級衛國戰爭」勳章——哪怕是死後追授也好!以後他們可以把勳章作為特種郵件,按通信地址寄出,通過兵役委員會轉交死者家屬……

  「不過,」伊林突然懷疑起來,「他是從西烏克蘭來的,他的家鄉好象還沒解放,我記不太清楚了。」

  「他不是西烏克蘭人,」紮瓦裡欣說,「他是卡梅涅茨——波多爾斯克地區人,他的家鄉在開春時就解放了。他已經收到過那兒寄來的信,一星期以前他跟我說起過。」

  「既然解放了,那麼兵役委員會就會恢復工作,」伊林說。「蒂拉斯波—一我在那兒開始打仗的城市,也早已解放。這些城市都在那邊,都在南方!可是在這兒,在我們面前,還有整個白俄羅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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