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三五


  辛佐夫默默地點點頭。紮瓦裡欣明白他為何沉默不語。當時,在庫爾斯克弧形地帶,正是他們這個營在伊林的指揮下,不顧坦克的衝擊,堅守住陣地。後來,到夜裡撤出陣地時,整個營只留下十九個人。何況在這以後又經過了將近一年的戰爭……

  「三營啊三營,」紮瓦裡欣若有所思地說。「在庫爾斯克弧形地帶時,我已經是政治副團長了,」他補充了這一句,好象在為自己還活著作辯解。過了一會兒,他問:「哈爾欽柯大尉你看到了嗎?」

  這是過去他們營裡留下的、辛佐夫現在唯一能夠看到和實際上已經看到的人。

  「對不起,來遲了,」伊林走進屋子,打斷了紮瓦裡欣的話。「為什麼還不吃飯?」

  「我們在等您的命令,」紮瓦裡欣說。

  「請吧,」伊林掀開蓋著飯菜的報紙,第一個坐了下來。

  桌子上擺著一隻軍用水壺、一隻裝著黑色液體的細頸大瓶子、四只有柄的杯子、一盤堆得高高的麵包片、一碟壓得變了形的粗粗的醃黃瓜、兩罐頭美國灌腸以及一隻蓋著鍋蓋的軍用飯盒。

  伊林一坐下來就揭開蓋子,往軍用飯盒裡瞧了瞧。

  「土豆還是熱的,沒剝皮。你們隨便吃。肉餅子和茶馬上就送來。丘貢諾夫我們不等了。」伊林把頭朝第四只杯子一擺。「他在營裡有事。過一會兒來,會趕上我們的。好,各取所需吧。」

  他拿過裝著黑色液體的細頸瓶,給自己倒了滿滿的一杯。

  「他喝的是什麼?」辛佐夫問。

  「這是他自己用乾果做的酒,」紮瓦裡欣噗哧一笑。「早上他吃乾果,到晚上就從名廠的酒瓶裡倒這種玩意兒喝。我們怎麼樣,喝真正的酒吧?」他把軍用水壺拿在手裡,擰開了壺蓋。

  「我們喝真正的酒,」辛佐夫說。

  紮瓦裡欣斟了伏特加,於是他們同伊林碰了碰杯。

  「歡迎你,」伊林說著,把杯子裡的果汁一飲而盡。

  「請允許我向你介紹一下,」紮瓦裡欣喝完酒,朝喝過果汁正在吃腦黃瓜的伊林揚了揚頭,說。「這位是團長尼古拉·彼得洛維奇·伊林中校。也叫柯裡亞。他不抽煙,不喝酒,也不罵人。戰爭結束後我們馬上把他送到展覽會去。」

  「什麼展覽會?」辛佐夫含笑問。

  「這倒不知道。但總會有這樣的展覽會。否則這樣的奇男子我們往哪兒送呢?在展覽會上他會得第一名,成為模範團長,如果到那時他還沒有升師長的話。」

  「吃土豆吧,再胡扯下去,就一個也不剩了。」伊林把盛土豆的飯盒椎到紮瓦裡欣面前。

  紮瓦裡欣跟他開玩笑時,他已經吃完了黃瓜,把土豆剝去皮,蘸上鹽,接連吃了三個。

  「我已經打過電話,說你今天在這兒過夜,明天把你送到鄰團去。師長不在師部,到軍部去了,參謀長同意了,」伊林又拿起一個土豆,邊剝皮邊說。

  「昨天我開始工作時,師長也不在,」辛佐夫回想起來說。「屠瑪年一個人在師部。」

  「老是操練啊操練,」伊林說。「一會兒操練,一會兒地形偵察。不知怎的,直到現在還沒授予我們師近衛師的稱號。這次戰役以後,我們也許會得到吧?」

  「你說的是哪個戰役?」辛佐夫故意逗他。

  「怎麼,我們整個夏天就這樣待下去嗎?隨便亂說不行,但不能禁止人們用腦子去思考,去領會!難道能不准人們懂得象二二得四這樣盡人皆知的真理嗎?」

  「不准懂得二二得四,當然辦不到。」

  「在路旁沼澤地帶我們一營的陣地上,有三輛我們的『BT-7』型坦克,你看到了嗎?」

  「看到了,」辛佐夫說。

  「從四一年起就在那裡了,真可憐,裡面已經什麼也沒有,只剩下空殼子了。但是,有的地方綠漆還沒完全剝落,你注意到了沒有?還有一輛裝甲車,在轉彎的地方,你看到了嗎?我幾乎每天都看到,不由得為四一年的事怒火中燒!這筆帳我們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徹底清算?你可知道,在我們視察我們過去的那個營時,我一直注視著你。整個營只碰到一個熟人,對嗎?」

  「對。但是,在經過如此殘酷的戰鬥之後,我沒抱任何別的希望。能夠看到哈爾欽柯,就該謝天謝地了。」

  「你說是殘酷的戰鬥,」伊林說,「這種說法我不以為然。什麼叫做『殘酷的』戰鬥?戰鬥要麼是順利的,要麼是不順利的。每一次戰鬥總有一方是不順利的。而殘酷的戰鬥——這個詞兒是什麼意思啊?誰對誰殘酷?我們對他們,還是他們對我們?假使我們打死他們的人多,那麼對他們來說,這次戰鬥是殘酷的;假使他們打死我們的人多,那麼對我們來說是殘酷的。對任何一次戰鬥我都這麼看:鮮血要流得少,戰果要取得大。我就是從這一點出發來指揮的。另外,我還希望做到親身深入體驗士兵的生活。這會使指揮員清楚地瞭解,在戰場上什麼是可以做的,什麼是不可以做的。你所謂的殘酷的戰鬥,在我看來,就是決定性的戰鬥。在這種戰鬥中,我們作出了切實可行的決策,並在戰前就採取措施確保這些決策得以實現。這種殘酷的戰鬥我不怕,它對德國人才是殘酷的。只有當我們一個勁兒往前沖,可是仍舊寸步難移時,這對我們來說才是殘酷的。那年冬末,我們在斯柳迪楊卡河地區的戰鬥就是這樣。繼續進攻已經沒有力量了,而轉入防禦的命令還沒下達。這是最糟糕的戰鬥。在這種情況下,你們這幫人卻偏偏象來找麻煩似的,從上面一個個接踵而來:一個來自師部,另一個來自軍部,第三個來自集團軍司令部。他們全都搡著你的背催促,檢查你的每一份報告。我並不反對檢查。但是,應該對所有的人一視同仁。別以為我們當團長的只要把自己的情況報告清楚,就萬事大吉啦。我是一絲不苟的,是什麼情況就報告什麼情況,至於我的鄰接部隊怎麼報告,這不幹我的事!可是,如果你的報告跟鄰接部隊的報告不一樣,這意味著什麼呢?比如說,你的團跟你左鄰和右鄰的團一樣,進展都不大,只取得表面上的成功。然而你嚴格根據事實上報了,而你的鄰接部隊卻說得很活。你報告說敵人損失二十人,而他卻報告說敵人損失了『近一個連』。什麼叫做『近一個連』?不到一個連都可以稱作『近一個連』。這樣,在相同的情況下,在跟鄰接部隊相同的作戰條件下,假如你的報告接近真實情況,你就比別人差。問題不在於你本人,問題在於你的團似乎比別的團來得差!」

  「那麼,你看該怎麼辦呢?我們究竟要不要對你們進行檢查?」辛佐夫微微一笑。

  「辦法只有一個:儘量打好仗,以取得真正可以報告的內容,」伊林憤憤不平地說。「可是我們有些人是怎麼做的呢?關於人員的傷亡,他們能如實上報,困為這是無法隱瞞的。推進多遠,也能接近真實情況,因為撒了謊,早晚總會被戳穿。這樣,只有在一個題目上可以大做文章:他們面前的敵人非常可怕!在遭到失敗的時候,更是如此。如果同他們作戰的敵人是不屬￿同一個團的兩個營,他們就報告說是兩個團;如果消滅了一個連,就說是『近一個營』。要核實的話,他們也不用承擔任何責任。誇大事實是最危險的風氣!要養成這種習慣並不難,但以後要擺脫這種習慣,卻談何容易!幸虧對這種大吹大擂的人越來越不相信了。過去往往報告過就完了,現在還要求你證實!」

  伊林轉身對紮瓦裡欣說:「你把那件事講給他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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