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三四


  從峽谷到林子只有一條汽車道,周圍沒有雜亂的車轍。林子裡只踏出了幾條必要的小徑,團部土屋和帳篷附近的掩體上面都鋪著草皮。

  「怎麼,這兒乾燥嗎?」辛佐夫洗好瞼,從小溪走上斜坡時,問伊萬·阿甫傑伊奇。

  「這地方看起來應該很乾燥,實際上卻比較潮濕。可能是春天的緣故,也可能一直是這樣的,誰知道它,」伊萬·阿甫傑伊奇嘴裡的莫吉廖夫地區仿佛是某個無法習慣、也無法理解的地方。

  團長的小屋子辛佐夫在洗臉前已經進去過,它一堵牆嵌入山坡,另外三堵牆露在外面。跟普通的屋子一樣,有一扇門,兩扇窗,但做屋架用的原木都按木工的方法標著號碼。

  「準備隨身帶走嗎?」辛佐夫問伊萬·阿甫傑伊奇。「是工兵標的號嗎?」

  「不。這些屋架是我們佔領陣地後在離這兒不遠的樹林裡找到的。屋子的主人大概在戰前就把它拆了,搬到別的地方。可給中校看到了。」

  辛佐夫走進了小屋,伊萬·阿甫傑伊奇留在門外沒跟著進去。辛佐夫知道他的習慣:他在執行命令或者做職務內的某件事時,如果你同他交談,他很樂意回答你的話,而且還會使你感覺到他是一個健談的人;但是在任務完成以後,他就立即走開了,要是無處可去的話,也會變得不聲不響,仿佛在接受下一道命令以前他並不存在似的。

  伊林沒在屋子裡。他和辛佐夫回來後,自已就到團部去了。

  門兩旁的窗子跟前擺著兩張安在十字形木架上的桌子,一大一小,旁邊各放兩隻長凳。大桌子上擺著飯菜,用報紙蓋著。屋子的另一半用乾淨的木板隔開,裡面放著兩張鋪著被褥的木床。

  「他同誰住在這兒?同政治副團長嗎?」辛佐夫心裡想著伊林。他轉過身子,看到紮瓦裡欣走進屋子來。這一年來,紮瓦裡欣胖得幾乎認不出來了。

  「伊林馬上就來,」他們互相擁抱後,紮瓦裡欣說。「現在在那裡多耽擱一會兒,待會兒就可以不再離開這兒了。」

  「明白了。」辛佐夫注視著紮瓦裡欣,看到他意想不到的變化,臉上露出了微笑。

  對某些人來說,他們改變模樣,這是意料中的事,但對另一些人來說,他們似乎應該永遠保持你原先記得的樣子。在辛佐夫的想像中,紮瓦平欣正是這後一種人。

  然而,他卻變了,而且變得多麼厲害;過去,他的圓框眼鏡架在瘦削的臉上,顯得特別大,可現在他的臉發胖了,眼鏡也就顯得小了。

  「你笑什麼?」紮瓦裡欣含笑問。他的笑容也跟以前不同了——過去,在他瘦削的瞼上,靦腆的微笑一閃即逝;現在,在他的圓圓的瞼上,笑容就消散得慢了。

  「老實說,象你這樣不安靜的人,我沒料到會這樣,」辛佐夫說。

  「我自己也沒料到,」紮瓦裡欣苦笑了一下。「斯大林格勒會戰以後,看到我們已經必勝無疑,心裡感到踏實了,結果就變成了這副樣子……上個月我到集團軍醫院去了一次,」他收斂了笑容說,「第一個醫生說我心跳不正常。第二個醫生說我新陳代謝失調。第三個醫生完全是胡說八道,要我留院檢查……真是天意莫測:我還象過去一樣走路,一樣吃飯、睡覺,工作增加了,心事不少擔,可結果呢——你瞧!」

  「可能還是心臟有病吧?」

  「什麼都可能,」紮瓦裡欣說。「也許老天早就作了安排:戰爭的前半期讓我骨瘦如柴,好象一支沒有配備齊全的部隊,然後才逐漸補足配齊。同我一起生活的人對此已經習慣了。伊林有沒有告訴你,我差一點被調去同德國佬閒扯?」

  「他告訴我了。」

  「你知道我是怎麼擺脫這份差使的嗎?我向上級打了報告,說我不願意去,於是我馬上被召到方面軍司令部,直接去見李沃夫同志。我,上帝的奴僕,到了那兒,站在他面前。『為什麼您拒絕到七處處去?這件工作的重要性您知道嗎?』『是,我知道。』『您會德語嗎?』『是,我會。』『那麼究竟為什麼不去?理由是什麼?』我回答說:『我請求留在火線上。沒其他理由。』他聽了,挖苦說。『您是政治副團長,你待的地方哪算得上什麼火線呢!』『這不是我的過錯,』我說。『我是以列兵的身分參軍打仗的,並沒提出過要求授予我軍銜。要是您認為我離火線不遠,那麼我準備重新當列兵。』」

  「你是這麼說的嗎?」

  「一字不差。我那時給他氣壞了,什麼都豁出去了。」

  「那他怎麼說呢?」

  「在談話結束之後,我只聽到他說:『走吧。』我來了個向後轉,

  朝門口走去,就回到了團部!直到後來我才知道,是我心中壓抑不住的怒火救了我。原來,他有個毛病:喜歡到火線上去。他認為誰在他面前發抖,誰就會害怕到火線上去。而我卻相反,提高了嗓門!甚至後來他到我們這兒來教訓我們時,也沒有撤我的職。只把我帶到前沿陣地去走了一圈,試試我的膽量。真是個瘋子!怎麼直到現在他還沒丟掉腦袋!」

  辛佐夫聽著紮瓦裡欣的話,感到他不單單是外貌起了變化。在戰爭中,他變得成熟了,以往那種軟綿綿的性格已經不見影蹤,連同他那靦腆的、一閃即逝的笑容消失了。現在很難想像,他的臉上曾經有過這樣的笑容。

  「你能不能坦白告訴我:既然你會德語,為什麼不願到七處去工作呢?」

  辛佐夫嘴裡向紮瓦裡欣提出了這個問題,但心裡卻同樣在問自己:為什麼你也想到這個團裡來?你在那兒有什麼不好?

  「是這麼回事,」紮瓦裡欣說。「這是一個語言的問題。德語是我童年時代的語言,是天真、純潔的兒童讀物上的語言,在我上學前,媽媽就是用這種書教我識宇的。雖然我母親是俄羅斯人,但是,由於我們兩人在一起生活,在我整個童年時代她都教我說德語,所以德語不僅是我童年的語言,而且也是我媽媽的語言。後來我媽媽就在那兒,在列￿格勒餓死了,因為我無法把她從那兒接出來。我所以不能把她接出故是因為我那時在打仗,而所以在打仗,是因為……由於德語是我小時候學會的,所以我同現在這些德國鬼子講話,不僅不感到容易,反而更感到困難了。對我來說,德國鬼子講的語言並不是德語!我從小就會的那種語言和現在他們所使用的語言是完全不同的,並且那時講德語的德國人和他們也完全不同……當然羅,假如強迫我到七處去的話,我也會去的。但是,我自己不樂意去。我們要做的事情是俘虜他們,越多越好。至於他們的過去和未來,就讓其他人去跟他們談吧!總而言之,離上層建築遠些,離經濟基礎近些,」紮瓦裡欣苦笑了一下。「到我們的營裡去過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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