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三二


  「她要女兒。」

  「為什麼要女兒?」

  「不知道,」辛佐夫無可奈何地聳了聳肩膀。「她沒有講。」

  「依我看,還是兒子好,」伊林說。「戰爭結束以後,留下的女人本來就會比需要的多。」

  他說過以後,自己也笑了起來。

  「我們習慣於從戰爭的角度衡量一切,希望男人多一些……可是等到你的女兒長大成人的時候,就會同戰前一樣,一個對一個了……」

  辛佐夫什麼也沒說,只是點了點頭,他腦海裡浮起了他同塔尼雅在集團軍汽車修理場附近分別的情景。

  從那裡每隔一兩個鐘頭就有一輛卡車開到莫斯科去裝運備件。人家答應讓她坐在駕駛室裡,可是辛佐夫不能等到她走,他得趕回去執行任務。她一個人留在那兒等候卡車,他自己坐上吉普車走了。

  她要女兒,而他無所謂—一兒子也好,女兒也好,只要她本人平安無事。他為她擔心,特別是在她拼命束緊腰帶、不讓別人看出她懷孕的那段時間。

  令人奇怪的是:她起初說無論怎樣都不要,當她突然感覺到他不小心的時候,就生他的氣。但到後來,在他們一個月沒見面以後,她突然心平氣和地說;既然有了,就準備生下來!

  當他責備自己,說自已沒愛護她的身體時,她搖搖頭說:「你真笨。你不明白我正要為這件事感謝你呢!我要做一個女人,象所有的女人一樣,這難道你不明白嗎?」

  後來,有一天,他們在一起過夜,因為那天很湊巧,和辛佐夫同住在一間土屋裡的人,一個到前沿陣地去了,另一個到其他地方去過夜了。

  那天夜裡,她同他竊竊私語,直至清晨,盡說些蠢話:「我是溫柔的,我是善良的,我是個女人。」好象他不知道她是個女人,不知道她是溫柔的、善良的。

  她把嘴湊在他耳邊,仿佛在訴說著內心的隱秘:「自從我知道以後,我就決定今後不再喝一滴酒,不再抽一支煙。你以為我自己沒感覺到我的嗓音嘶啞了,人變得粗魯了,還學會罵人了嗎?」

  後來,在回答一開始就盤旋在他心頭的疑問時,她說:「我把孩子生下來後,自己照看一個時期,然後把她留在媽媽那裡,我自己回到你這兒來!」

  「你生產以後再說,」辛佐夫說。「到那時,戰爭也許完全結束了。」

  「不會結束的,」她說。「我對自己很瞭解,我不能讓你在這兒而自己留在那兒。假如我們兩人都在那兒——那是另一回÷事……」

  「你胡說些什麼啊,」他生氣地說。「我們倆怎麼能都在那兒呢?可你現在可以留在那兒。誰會離開吃奶的孩子上前線去?任何法令中都沒有這種規定。」

  「什麼規定不規定的,你別說了吧,」她說。

  他明自,她放心不下的是他的那只手。他也明白,戰爭使她厭倦了,假如他現在能同她一起走的話,她會感到幸福。但是,她不會說這樣的話,而且她認為她自己也只是請假離開前線。

  他好久不能理解,為什麼她突然改變了對這一切的態度,仿佛突然發生了什麼事情,使她的想法有了根本的轉變。以前她無論如何都不願意生孩子,她再三說:「我不要!」想起去年的塔什幹之行,她就變得粗暴起來。她說,「現在後方的女人多得很,男人卻屈指可數。你怎麼能叫我離開你呢!你以為我們中間沒有那種可憐的女人嗎?她們做夢也想到前方來,為的是要做一個女人!在這兒至少有人看看她。在那兒連看也沒人看!」她講的話。同今天伊林提到他妹妹時所講的話,完全一樣。

  她患了傷寒症住院,並在後方生活了四個月以後,在去年六月間回到了前線,頭髮剪得短短的,人變瘦了,手裡一直夾著自己卷的紙煙,連說話也跟以往不同,變得生硬、粗魯起來。她竭力打起精神,掩飾自己的虛弱。他覺得她整個人就象沒有癒合的創傷,只是面上結著一層痂。

  在這兒前線,她對人們的苦難看慣了,習以為常了。但是在後方;她卻對人們困苦的生活忍受不了。她可憐他們,但愛莫能助,所以她變得粗暴起來,動不動就生氣,而他正首當其衝。

  她抱怨他們見面的次數太少:不是她不能留在他那兒,就是他不能到她這兒來.雖然她為此作了一切努力,但是他們仍舊象生活在兩個城市裡一樣。在前線,如果不忘掉別人,就無幸福可言。連一夜的幸福也不會有。在前線,幸福總是短暫的,總得要不顧其他的一切才能得到,因為別人就連這一點也得不到!至於在其他的時間裡,如果你要別人把你當人看待,你就得考慮什麼可以做,什麼不可以做。

  有一次,她害怕自己已經懷了孕,就責駡自己,說這是逃兵行為,還說了其他一些話……怎麼勸也沒用,直到後來,她自己弄清楚,這不過是一場虛驚而已。事情弄清楚後,她卻噙著眼淚,顯出疲勞、痛苦的神情,低聲對他說:「大概是傷寒幫了我的忙,沒出什麼事。我瘦成這個樣子,今後怕是不會生育了。」

  但是,以後她仍然忘不了這件事,而且經常提醒他。她惱恨地說:「你怎麼啦?想把我從戰場上攆走嗎?」

  他有時真的想把她從戰場上攆走。這樣,就只需要讓她為他擔憂,而他自己可以不必為她擔憂了。

  當他提到孩子的時侯,她氣呼呼地打斷他的話說:「住口!要是我不會生育,戰後我們去領一個。」或者,當她想到她的女兒還可能找到時,她就要他相信,她會成為一個很好的後母。

  「你應該有自己的孩子,」他表示反對。

  「應該,當然應該,」她突然同意了。「只要戰爭一結束,我們就找個地方住下,每夜都盡力而為。」

  她怨恨戰爭,故意用粗魯的話撩惹他。但是,在這些粗魯的話中,有時會透露出一縷柔情,為此,他似乎更愛她了。

  「夠了,別抽了,戒了吧!」他看到她一支接一支地卷著煙捲,就責備她。

  「不抽……戰爭一結束,我第二天就不抽。要是你要我這樣做的話,當天就不抽!」她繼續抽著煙說。

  「抽得渾身都是煙味。」

  「你討厭的話,就別吻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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