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一六


  她從他瞼上的神色看出,他是從和她完全不同的角度來看待這件事的。

  「我準備寫,」她用和他一樣認真的口氣回答。「我一貫把自己生活中的一切重要事情都寫信告訴他們。」

  「這對我說來也是重要的,」謝爾皮林說。

  「我明白您的意思。」她說。接著,她長時間地沉默不語,仿佛她離開了這個房間,甚至本來就不在這個房間裡。

  謝爾皮林記起了不久以前進炮兵學校的她的小兒子,就提起今天他和巴久克已經討論過的實行男女分校制的問題。他問她的看法怎樣:從體育訓練的角度看,好處大不大。

  「從體育訓練的角度看,也許是好的,」她說,「但從其他各方面看,我不贊成。」

  「為什麼?」

  「可您贊成嗎?」

  「我贊成的。」

  「那麼請您先說:為什麼?」

  他說,在只有男孩子學習的學校裡,更能培養斯巴達式的精神,戰爭結束以後將會有一代訓練有素的軍人參加軍隊。

  「您要他們幹嗎?況且,照您所說,還要訓練有素。戰爭結束以後,您打算重新打仗嗎?是為了這個嗎?」

  「說『打算』,那是過分了,但應當考慮到這一點,這是我們的天職。」

  「好吧,就算我提了一個糊塗的問題,就算您現在已經有責任考慮到這個問題,但這和女孩子有什麼關係呢?譬如說,她們在哪一點上妨礙過您呢?」

  「從前我讀書的時候,可以說,沒有女學生。特別是在醫士學校裡。」

  「好,請不要光從字面上理解我的問題。我用另一種方式問您:在您的生活中,有女人在您身邊的時候,她們在哪一點上妨礙過您?妨礙您成為一個軍人?妨礙您成為一個勇敢的人?妨礙您履行自己的職責?還是現在在戰爭中她們妨礙著您?難道要把她們單獨編一支隊伍嗎?……不,不,」她看到他微微一笑。「我是完全認真的。您有過妻子,她多年來和您一起分擔著您所遭受的一切不幸。難道她什麼時候妨礙過您成為現在這樣的人嗎?還是恰恰相反,倒是起了促進作用。」

  「難道我說的是這個意思嗎?」她這樣直率地提到他的亡妻,使他大為震驚。「我說的是學校,是男孩子和女孩子。」

  「那麼您希望怎麼樣?讓十七、八歲的小夥子跨出校門以後,看到姑娘們就面紅耳赤、心慌意亂嗎?您認為這樣就能增加他們的勇氣嗎?別人的情況我不知道,我的兩個兒子是在我這個做媽媽的裙子邊長大的,到目前為止也沒有發現什麼不好的地方,雖然我不懂嚴格的軍事訓練,只會對他們說四個字:『是』、『非』、『好』、『壞』。」

  謝爾皮林沒有作聲,他在默默地思索著。他想到的不是男女分校,不是這個他越來越喜歡的女人的兒子,而是他自己的一生,他自己的兒子;想到他在前線碰到

  各樣的人的對候,曾經不止一次痛苦地想過:「什麼樹結什麼果」這句俗話有時是多麼不符合事實。

  「您為什麼不說話,為什麼不爭論?」她問。

  「我不想爭論了。我想到自己在十五歲以前的時候,那時母親還沒有去世,我也象您所說的那樣,在她的裙子邊繞來繞去。她是個靼韃人,她脫離家庭,受了洗禮,嫁給了我的父親。這樣,她就和娘家斷絕了一切關係,遠親無戚,只有父親和我兩個親人。我的兩個哥哥都夭折了,我是她唯一的兒子,她把一切都寄託在我身上。她對我是多麼寵愛啊!有時我想,她生前對我的寵愛,已夠我受用一輩子了。」

  她從他的話裡感到一種痛苦,一種深深地埋藏在內心的柔情,他在自己坎坷的一生中,曾經不止一次地抑制著這種感情,但這種感情始終保存在他的心坎裡,成為他早就失去的幸福的童年時代的回聲。

  「她是怎麼死的?」

  「被牛撞死的。為了奔過來救我。」即使現在已經事隔多年,一回想起這件事情,他的臉還是抽動了一下。「她臨終以前受了一晝夜的折磨,用靼韃話說著囈語,沒有人聽得懂,只有我一個人懂。我從她那兒學會了幾句靼韃話,至今還記得。」

  「您父親大概很愛她吧?」她問。這大概是一般女人一定要問的問題。

  但謝爾皮林只是默默地點了點頭,並不回答。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坐在你面前的這個女人怎麼會使你談了你一生中從未向別人吐露過的這段身世?你為什麼要作這樣的自白呢?在你年已半百的時候,怎麼會想到重新向人講述自己的一生經歷?她將怎樣看待你的這種經歷?她將會有怎樣的想法?讓她想到你的一生經歷,這難道是必要的嗎?這和她有什麼相干?

  他沉默著,一直不開口,內心在進行著鬥爭。由於這種思想鬥爭,他臉上流露一種嚴峻的神情;她一下子就覺察到了。他能嚴厲地對待自己,現在也正是這樣.然而她不瞭解這一點。她以為,他現在不是在暗暗地責怪自己,而是在責怪她。

  「我是順路搭車,跳上了您的車子的踏板,請您不要見怪。我可以跳下去,……不過我心裡不大願意。」

  就在這當兒——不是在她剛才等待著的時刻,而是現在不再等待的時刻——他俯下身去,吻了吻她擱在桌上的雙手:吻了一隻,又吻第二隻。然後,他把身子伸直,向後一仰,靠在椅子上說:

  「搭車的不是您,而是我。因此,如果需要把誰誰下踏板的話,恰恰應該把我推下去!」

  這話說得非常有力,甚至太有力了,以致再沒有其他的話可說。

  可以說,這等於承認你是他需要的,而這話是出於這樣一個人之口,所以它比一般見人口中常說的「你多麼美」、「我多麼喜歡你」之類的話更要有力得多。她還很美,這是她知道的;他喜歡她,這曾經多次聽他說過,她也是知道的,現在也知道。但他能夠以這樣強烈的感情對她說,她是他所需要的——這一點是她過去不知道的。儘管她的理性使她一下子想到各種各樣的事情——戰爭、年紀。兒子等等,儘管她生性喜歡椰榆,這一切都無法阻止她產生一種樸素而又非常幸福的想法:「命運終於使人結合在一起!」雖然命運還沒有使他們結合起來,也有可能不使他們結合。

  她對他所說的關於「踏板」的話並不回答,只是用目光表示,他們兩人誰都不需要跳下去。她開始談起公事來了。她從療養院院長那裡獲悉,今天方面軍司令部曾用高頻電話跟莫斯科聯繫,迫不及待地詢問謝爾皮林的健康狀況。她不想把這件事告訴他,免得引起他內心不必要的波動。但她認為需要採取一些措施。

  「集團軍內科主任日內將到我們這裡來會診,我帶您去見他,您要儘量使自己的健康狀況和氣色給他一個良好比印象,免得以後在醫務會議上突然被卡住。我不希望醫務會議作出不合乎您期望的決定。即使把您留在這裡,反正您的心也不會在這裡,而在那邊……我們不需要這樣的人留在這裡。」

  她微微一笑,而他認為,既然已經談到了他的治療問題,那麼看來該站起來告辭了。

  「去吧,您確實也該走了,」她看到他的期待的目光,就這樣說。

  她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在兩人互訴衷曲以後,現在她已沒有別的話可說了,要麼說這一句,要麼說「您就留在這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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