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一五


  於是他們接觸到了她認為反正不可避免的話題。本來可以回避,但她不想回避,就問道:「費多爾·費多羅維奇,您過去對巴蘭諾夫有什麼看法,現在又有什麼看法?」

  他慢慢地抬起頭來對她看了看。她明白:他本來不想和她談這個問題,但既然她自己提出來了,那麼他也不怕說出自己的看法。

  「我以前不知道您需要瞭解這一點,甚至現在也吃不准,」他用一種異樣的、沉重的語氣說,接著就沉默不語,似乎還抱著最後一線希望,等待她叫他別說下去。

  然而她沒有這樣做,雖然她從他的語氣中感覺到危險的成分;她注視著他的眼睛,默默不語。於是他明白,已經非說不可了。

  「您要知道,」他說,「我這個人不善於遵守『對死者隱惡揚善』的規矩。我談論死者跟談論生者一樣,心裡怎麼想就怎麼說,我對他的印象非常壞。」他不說下去了,似乎沒有什麼可補充的,可是他抬起頭來朝她看了看,終於又補充說:「我說的不是關於戰爭時期的事。在戰爭初期,膽怯的不止他一個人。我還知道其他一些人,他們後來早就以實際行動洗刷了自己的污點。我認為:如果他還活著,他也可能洗刷掉自己的污點。雖然我不完全相信,但還是認為這是可能的。我對他的壞印象是從您所知道的那個時候產生的。」

  「您以為他做了對不起您的事嗎?可我不相信這一點。」

  「您沒有理解我的意思。」

  「我怎麼沒有理解您的意思呢,我的天啊!」她高喊一聲,但看到他沉痛的目光,就住口了。

  「奧爾達·伊萬諾夫娜,」他說,「甚至跟您,我也不想談這件事。這並不是由於害怕,而是由於我認為,象我這樣的人不應該再去回想這件事。在現在這樣的戰爭時期,我們何必再去講那些不幸被我們記住的事情呢!至於您信任自己的丈夫,您儘管信任吧。我知道您的為人,我也想和您一樣地信任他。不過這改變不了問題的實質。」

  「怎麼改變不了問題的實質呢……」

  「您還是沒有理解我的意思,」他又打斷了她的話。「對於我個人,不管發生過什麼事情,這是微不足道的。我剛才對您說,我對巴蘭諾夫的印象非常壞,並不是指這件事,而是指他在軍事學院的年代裡——三六年、三七年,直到最後一天看到他的時候的表現。難道能夠象他那樣培養學員,來對付我們現在看到的這種戰爭嗎?如果他是個只會信口開河的人倒也罷了!然而他是個有真才實學的人!他心裡想的是一套,講的又是另一套。有意扯謊!經過蘇芬戰爭以後——雖然晚了一點——我們的頭腦畢竟清醒起來了,要不然,我們會弄到什麼樣的地步啊!」

  他站起身來,從房間的一個角落到另一個角落來回地走著;他暗暗責怪自己,不該沉不住氣,向這個很好的、甚至可以說非常出色的女人講這些話——他厭惡她丈夫的所作所為,但她是毫無過錯的。

  「您一開始就不相信他是心口如一的嗎?」她問。

  「我不相信,」謝爾皮林沒有站停下來,他邊走邊說,井且搖了搖頭。

  「我那時是相信的。」

  「我可不相信。確實有那樣的人,他們真的認為克敵制勝,易如反掌!這些人是可以原諒的。如果他們還活著……可是誰也不能相信象他這樣聰明博學的人會有這樣的看法。」

  他帶著憂鬱的神情在她那間他感到狹小的房間裡走來走去,她注視著他,幾乎想告訴他很久以前她和巴蘭諾夫之間一次可怕的談話,蘇芬戰爭結束後不久的那一次談話。

  然而她忍住了:不,那時候一切都並不那麼簡單。她和那個現在已經去世的人的夜間的談話,只是他們兩人之間的私房話;而謝爾皮林和她的丈夫之間爭論的老問題,究竟誰是誰非,早已由戰爭本身作出了結論。她丈夫好象不怕這場戰爭,其實是故作姿態而巳,但謝爾皮林……

  「謝爾皮林……謝爾皮林又怎樣呢……」她的思路突然中斷了。她眼睛望著謝爾皮林,心裡想到了完全另外一件事;他在四一年受傷以後——這是在他的病史上記載的——走起路來腿有點兒瘸。

  她過去從來沒有發現過這一點,現在當他在她房間裡來回踱步的時候,她發現了。

  「費多爾·費多羅維奇……」

  「怎麼?」

  「請坐下。您是來喝茶的,那麼請喝吧。怕涼了吧……」

  謝爾皮林在桌子旁邊坐下來下,從茶壺上揭去護耳帽和餐巾,給自己倒了一杯茶,突然又把杯子推開。

  「請原諒,為了明白起見,我還有幾句話要說。」

  「您儘管說吧,我們之間還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呢?」她試著說一句笑話。

  他板著臉,不去理會她的笑話:「我知道,我說了許多使您難過的話。儘管我對您是非常尊敬的,可我不能收回所說的話。」

  「不用收回,」她說。「您的話裡很少使人愉快的東西,這是事實。可是我也並不期望聽到使人愉快的話。您不要以為您說的一切對我是什麼特別的新發現。其中大部分我自己早就料想到了。當然不是一下子就想到的。我向您問起這些事情並不是出於女性的弱點。而是象您所說的,『為了明白起見』。因此,『為了明白起見』,我可以告訴您,我老早就過孤苦無依的生活了,就象一株『獨木』似的。您明白嗎?您剛才把杯子往旁邊一推,好象要對我說:談過這番話以後,我們就不可能再在一起喝茶了,我卻想回答您說:沒關係,請喝吧。」

  他們默默地喝著茶,感到松了一口氣,同時又感到疲乏。現在,這次談話已經過去以後,看來似乎它是不可能以另外一種方式告終的。但實際上它完全可能以另外一種方式告終,象所有這一天的談話一樣,只消有一個地方彼此不能理解或不願理解解,就會發展到以後即使雙方共同努力也無法挽回的地步。

  「您怎麼會突然想到我是貴族出身?」謝爾皮林喝完了茶問。

  「您身上有一種無法消除的軍人氣質,仿佛您從小還另外受過這種教育。」

  「『另外』,」謝爾皮林苦笑了一聲。

  「您笑什麼?」

  「我想,我在軍隊裡待了近二十年,除此以外,難道還需要什麼別的條件使我更象一個軍人嗎?自從實行軍銜制以來,我有時在談話中發現有些人對我們那些在沙皇時代當過軍官的人過於推崇了。我可不同意。他們也不是完全一樣的:良 不齊。別人怎樣我不知道,我曾經當過醫士,各種各樣的情況見得多了……不久以前,我聽到一個自作聰明的人談到我以前所屬的那個方面軍的司令,說他是一個極有修養的人——這一點我不想爭論,——但現在是什麼呢?是由於他在沙皇軍隊裡就當過準尉!按照那個人的看法,他後來在我們伏龍芝軍事學院畢了業,還在和平時期當過紅軍的師長和軍長,而在這次戰爭中,當了集團軍司令和方面軍司令,指揮過斯大林格勒那樣的戰役——這一切都不足以證明他是一個有修養的人!而他曾經在沙皇軍隊裡當過準尉,這才是了不起的事!如果這話出於一個年輕尉官之口,倒也罷了,可是這卻是出了一個中年人之口!」

  「順便說一句,」她笑了起來。她本來不想告訴他,但突然改變了主意。「從今天起我也是個中年人了,整四十歲。」

  他瞠目望著她,以為她在說笑話;她的話讓人感到太突然了。

  「完全是真的。一星期前兩個兒子都給我寄來了祝賀信。他們是提早幾天寫的,怕不能及時送到,現在的郵遞情況大家都是知道的。您別站起來去取白蘭地,我知道您有,不過今天不想喝。等下一次另外找個機會再喝吧。」

  「感謝您在這樣的日子叫我來,」謝爾皮林停了半晌說。「我向您祝賀啦。」

  她想,他馬上要吻她的手了,然而不知為什麼他沒有吻。

  「不應該您感謝我,而是應該我感謝您到這裡來,」她說。「除了您以外,今天我誰也不想看到,對誰也沒有談起過這件事。當然,我更希望看到自己的兩個兒子,但這是不可能的,一會兒我就寫信告訴他們,我請您來喝茶,吃餅乾。」

  她打算把關於自己生日的談話轉為輕鬆的說笑,但結果卻相反,謝爾皮林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突然問道:「您準備寫信告訴兒子,說我在您這裡作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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