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
一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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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瞬間,他的眼睛華閃現出嚴峻的光芒,以前他和她談話的時候,偶爾也曾流露過這種目光,這種目光使人想到,這個人不僅會憐惜人,也會派他們去死。 「是的,我希望知道真相,儘管我對它感到害怕。總之,我不需要聽假話。」 「可我覺得是需要的。哪怕是為了兒子。您從什馬柯夫那兒知道以後,把全部事實都寫信告訴了兒子嗎?」 「不,沒有寫。但後來見了面,都告訴了他。他是我最親近的人,我不能讓他和我有不同的想法。」 「您不憐惜他。」 「我愛他,但不憐惜他。」 「也許,您是正確的,」他說。「那時我對您扯了謊,我妻子還把我罵了一頓。」 他沒有說:「我的亡妻」,但她知道,他的妻子已經去世了,而且知道是什麼時候去世的。這類消息在醫院和療養院裡經常是不徑而走的。 她從來沒有見過謝爾皮林的亡妻,現在也不想去猜想她的為人怎樣,容貌怎樣。但聽了謝爾皮林的回答,她想他的妻子一定是個堅強的女人,跟他很相配。她想到他的妻子,象想到她自己一樣,而想到他,象想到一個非常熟識的友人。她明白,要充分評價象謝爾皮林這樣的人的精神力量,只能在他作戰的戰場上,不能在這裡,在他治療的地方,然而她畢竟能感覺到他的這種力量。 她喜歡他在阿爾漢格爾斯科耶療養院的林萌道上走路的樣子:腳步很快,沒有將軍架子,穿著一套舊的藍色滑雪衣,關於這件衣服,他又象認真又象開玩笑地說過,他曾經穿著它考得了勞衛制證章。從他走路的樣子,從他的筋骨強健、體格魁梧的身軀中,可以感到有一種異乎尋常的毅力,這與其說是由於象他這種人有著健康的體質,不如說是由於他們有巨大的精神力量。 她喜歡他的長長的、毫不漂亮、但堅強而聰明的瞼,還喜歡他的眼睛,不論他在微笑還是生氣,他的眼睛深處總是流露出憂鬱的神色。昨天,他就是這樣的,當時,她告訴他說,在前線她工作的那個醫院裡,象傳送帶那樣,日日夜夜接連不斷地送來一個個血肉模糊的人體——肢體被彈片炸得殘缺不全,或者由於受內傷而渾身發青,整個身體似乎都在聲嘶力竭地呼救,——看到這種情景,她就會對他們這些將軍產生不可遏止的激忿。每一次進攻都是這樣…… 「難道你們不能換一個樣子,把仗打得好一些,使這種情況稍微減少一些嗎?」她問。她這時不僅考慮到那些經常送到她這個外科主治醫師這裡來的重傷員,而且還考慮到自己的兩個從未上過手術臺的兒子。 「看樣子,不能,做不到,」他氣惱地回答。「我們永遠不能做到這一點,不會做到使你們沒有工作可做,不管我們多麼賣力,」他越往下說,就越加氣惱。「如果您以為我們還不夠賣力,還沒有拿出我們的全部能力,那麼您還是不要和我講話,倒不如朝我臉上吐一口唾沫。假如您這樣想,您和我之間還有什麼可講的呢?」他毫不留情地說,而他的眼睛深處卻還是流露出憂鬱的神色。 「我並沒有這樣想。」 「您沒有這樣想,就不該隨便談這方面的事,這種事即使您不說,三年來也老是使人感到心痛。要一直痛到戰爭結束為止。只要情況許可,請您還是少考慮這些事吧。」 使她感到難受的,並不是他打斷了她的話,並不是他說的「不該隨便談這方面的事」,而是最後一句關於「情況許可」的話。她從這句話裡感到,他冤枉了她,責備她為什麼不到前線去,而留在這裡阿爾漢格爾斯科耶療養院裡。 「可以奉告您,」她理直氣壯地說,「一星期以前我的體格檢查已經在醫務會議上通過,我已經打了報告,要求把我重新派到集團軍的醫院裡去。還有別的問題嗎?」 「請您原諒,」他感到她有一肚子委屈。「也許我的話說得詞不達意,可是您也沒有好好地理解我的意思。怎麼能認為我的話是在責備您這樣一個婦女呢?我不知道別人怎樣,我個人卻認為,自己對每一個上前線的婦女部感到十分抱愧。我真希望婦女能夠不上前線。我不過是想對您說,請您儘量不要去考慮您剛才談的那些事情,這是戰爭的規律,不能老是去想它。」 「好吧,」她說。她相信,他並不是由於她感到委屈而讓步,他說的確實是他的心裡話,於是,為了表示和解,就把自己的一隻手放在他緊按著桌子的拳頭上。「我不怪您了,我明白了,問題已經解決……別對我捏著拳頭吧!」 他放開拳頭,微微一笑。 「這不是對您,是對戰爭。」接著,他用另外一種溫和的語調繼續談論剛才談到的話題:「您說,我們把他們送到你們的手術臺上。是的,我們送了。可是,在每一次戰鬥以前,為了儘量不使他們上你們的手術臺,我們——不管是頭腦聰明還是笨拙,動了多少腦筋啊!『愛惜人』這句話,如果只是空談,那是一錢不值的!這話不能光是說說就算了,而是要訂入作戰計劃!我們這兒是這樣,你們那兒大概也是這樣。難道在你們那裡,只要對病人多說幾句體貼的話就算是一個好醫生嗎?」 接著,自然而然地談到了她怎麼會當外科醫生的問題。她說,現在早已把當醫生看作自己的天職,因此很難推究最初的動機。 「我跟父母很親,我們的家是靠行醫為生的。我相信他們,相信這世界上最好的兩個人從事的是世界上最好的工作,大概這一點起了一定的作用。我父親是一個教授,跟學生的關係很好,他們經常到我們家裡來。」 他打斷了她的話,問到她的父母是否還健在。她回答說:不,他們在戰爭前一年已相繼去世了。她繼續講著自己的身世,想對他盡情傾訴,這種心情甚至使她自己也感到驚訝。 她開始回憶自己在前線的兩年生活,接著突然說: 「儘管我在您面前自吹自擂,您可別以為我是個沒有錯誤缺點的人。我既有缺點,又有錯誤。甚至去年秋天我已經快四十歲了,還和一個正在恢復健康的中校發生過關係。」 「後來怎樣,他恢復了健康?」謝爾皮林莫名其妙地問,從他這句話的內容來看,好象是在開玩笑,但從他臉上的表情來看,又是很認真的。 「恢復了。」 「那麼您呢?」地問。她從他的問話中感覺到;他不相信她說話時的那種輕鬆的口吻,他明白,她把這件事告訴他,一定有著某種原因。 「我作了確切的診斷,也恢復了健康,」她仍舊用那種輕鬆的口吻回答,她不能不用這種口吻。「我終究是個外科醫生,對我說來,一切都是簡單、明白的。」 「我不相信您的自白,」他氣呼呼地說。 他不相信是有道現的,事情根本就不簡單;就對待自己的問題來說,她完全不象個外科醫生。她身上那種純粹是女性的感情把她吸引到那個人身邊去,但是,她身上另外一些——同樣是女性的——感情,卻反對她跟他接近。她試圖把這兩種感情分割開來,但沒有成功,而她卻越來越察覺到他精神上的貧乏。精神上的接近不可能,也確實沒有達到,而肉體上的接近,很快就變成了每夜匆促地重複著的沒有樂趣的活動,割斷它比延續它更加簡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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