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一個夏天 | 上頁 下頁 |
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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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錯。」並且習慣地補充了一句:「司令同志。」 「我現在還是你的什麼司令,」謝爾皮林說。「你不是已經成了我的親戚了嗎?」他這樣說,因為他知道兒媳婦的性格,關於這件事不能有另外的想法。 「她愛上了這個小夥子。如果不是愛上了他,她就不會隨便跟他結合,該能自製的吧?」謝爾皮林心裡想。 「我們要去辦結婚登記手續,」副官急忙說。「我今天就要去,可是她不同意。」 「為什麼不同意?她怎麼,要取得我的同意嗎?」 謝爾皮林站起來,副官也緊接著站了起來,他擔心談話會到此結束。儘管他到這裡來的時候對這次談話感到非常害怕,但如果談話到此結束,他感到更加害怕。 「你坐著,」謝爾皮林說,同時用下臂仍在隱隱作痛的手把他按在椅子上,自己來回地走著。 謝爾皮林在長椅旁邊踱來踱去,副官的目光跟著他左右移動著。副官回想起今天早晨安娜的面容,那時,天還沒亮,女孩子還要過很久才醒來,可她已經急匆匆地催他起身,穿好衣服。他還回想起她說的話,她說,她現在很不幸,可是儘管這樣說,她的眼睛裡卻閃爍著幸福的光芒。還回想起她把這張便條塞到他手裡,把他推出門外。他之所以遲到,是因為他雖然早已來到這裡,卻一直在花園裡徘徊,不敢拿著這張便條來見謝爾皮林。這是他自從服役以來第一次遲到。 而謝爾皮林來回地走色心裡想的不是他,而是兒媳婦。「這麼說,她不敢來!所以派這個人……」他朝副官膘了一眼。她這樣做,有點不象她的為人。這只有一個解釋:大概她寫的確實是自己心裡的想法——不敢來見他,不願意硬著頭皮來。 「那麼以後怎麼辦呢?難道以後跟她談話一直要通過這個人轉達嗎?」他暗自思量,他對「這個人」並沒有什麼惡感,只是想到這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愚蠢做法。 實際上他一生中總共只看見過兒媳婦五次:兩次是在同一天,即去年二月他在自己的寓所等待斯大林召見和召見後回來的時候,三次是現在,在阿爾漢格爾斯科耶療養院,她帶了孫女兒來看他。在這中間,她只寫信到前線來。 她甚至從來沒有叫過他的名字和父名——費多爾·費多羅維奇。在他們相識的第一天,她對他說「您」,「您坐」,「您吃吧」,「您睡吧」,「您休息吧」。後來在寄到前線的第一封信上寫:「您好,爸爸。」大概她受的就是這樣的教育。她認為,既然他是她亡夫的父親,就應該這樣稱呼他。 (按照俄國人的習慣,媳婦稱呼公公一般用名字和父名,人稱代詞用「你」,這裡用「您」,表示安娜對謝爾皮林特別尊敬。——譯者。) 她經常來信,但寫得很短——小練習本上的一頁紙,下面用印刷體代替孫女兒附上幾筆,具她的名。 就這樣,在兒子犧牲以前和他素昧平生的這個女人和孩子,逐漸在他緊張的戰鬥生活中占了一席之地。他通常每隔兩封信,在收到第三封信的時候回一封信——不會更多,還給她匯軍餉,寄包裹。最後一次是在秋天,就是這個因事到莫斯科來的副官順便捎來的。 他們就是在那時相識的,副官回來後,對他描述過這次訪問,管兒媳婦叫安娜·彼德羅夫娜,還講她怎樣請他喝茶。不,那時候他們之間是毫無關係的。否則,他一定會覺察到,因為副官向來是一切都露在表面的。正象有些人所說,他老實得甚至有點兒傻氣。首先由於這一點,由於可以絕對地信任他,謝爾皮林才賞識他。 謝爾皮林想到了面臨的損失:對一個不象他那樣孤單的人說來,這種損失也許算不了什麼。而他將受到損失,那是無可諱言的。因此,她在他面前感到不好意思。從她的性格來說是會感到不好意思的。她今天沒有來,她感到慚愧,因為他的兒子去世還只一年,而她已經和另外一個人在一起了。她感到慚愧,因為曾經在寄到前線的信中對他說:「您好,爸爸」;她感到慚愧,因為她領了他——亡夫的父親——的軍餉,卻跟另外一個人結合了。現在她將不再領取他的軍炮,也許她已經考慮到這一點了。 當然,他要讓她來和他談談,免得事情搞得很僵,但損失反正是不可避免的。 不僅是損失,而且是雙重的損失,因為葉弗斯吉格涅耶夫一定會和她去辦理結婚登記手續,這樣一來,他也好像是謝爾皮林的親戚了。而親戚是不能當副官的。只得讓他離開,雖然讓他離開也是很難受的:對他默默地跟在自己身邊已經習慣了,已經一年多啦,在戰爭中每天在一起。 「她看中了他什麼呢?……非常簡單,看中他年輕力壯。還有,可能是象小牛犢一樣地溫順。怎麼能不愛他呢?比他差的人也有人愛。難道他比不上我的兒子嗎?」謝爾皮林象往常一樣力求公正地想。「她過單身生活已經一年多了。怎麼是一年多呢?」他記起在兒子犧牲以前他們夫婦倆已經有一年多不見面了,就糾正自己。「不是一年多,而是兩年多。一個女人這樣長期孤苦伶仃地生活下去,倒會使人感到奇怪的。」 謝爾皮林朝副官看了看——在他踱來踱去的時候,副官的眼睛還是一直盯著他看,——接著說:「別把脖子扭傷了。靠邊一點兒坐!」 他坐下來,把雙手擱在長椅背上,又朝副官瞟了一眼。現在副官的眼睛直看著靴尖。他筆直站著的時候,象個大人,而現在不戴制帽坐著的時候,看上去還是個孩子——象小孩子一樣皺緊眉頭,板起了嘴。 「你把詳細情況談一下。」 副官的抖動的嘴唇極得更高了。他聲音很低,但語氣十分堅決地說:「詳細情況——我不說,司令同志。」 他以為要他說他們倆結合的詳清細節。 「怎麼『不說』?你終究要了一個寡婦,還帶著一個四歲的孩子,況且她比你大六歲。對這一切你都有了思想準備嗎,都考慮過嗎?我是問你這個!」 「我什麼也不管,甚至不考慮,」他帶著幸福的狂熱情緒,用相當響亮的聲音訴說著。「她自己也沒有對我說過將怎麼辦。她怎麼說,就怎麼辦。」 「『她說,她說』,」謝爾皮林生氣地說。「怎麼,現在看來還要等女人來替你拿主意嗎?」 他還想說幾句難聽的話,但突然一轉念,就不說了。 「她是你生平第一個所愛的女人,是嗎?」 「是第一個,」副官低聲說,同時抬起眼睛,盯著謝爾皮林的臉,仿佛這個佩著軍官肩章的、長得高高的男孩子將來是否還會象以前一樣地愛你和尊敬你,就決定於你接下去再說什麼話和說話時的表情。 「她當然不會忘記,自己比你大六歲,還拖著一個別人的孩子,她是絕對不會忘記的。」謝爾皮林感覺到副官看他的這種目光,心裡思忖著。「可是不管怎樣可怕,還是下了決心。這就是說,她既相信你的愛情,又相信自己的力量。」 他還想到了一點,他想到了戰爭,想到一個帶著孩子的寡婦,不顧一切地撲到一個一星期以後就要遠離她重返前線的人的懷抱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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