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的莫希幹人 | 上頁 下頁
一二二


  他說完以後,另外的人又接了上來;就這樣,按照一定的次序,一個個下去,直到部落裡大部分地位高、本領大的人,都以歌詞或言語,向這位死去的酋長的亡魂獻了頌詞。這一切結束,整個會場就又籠罩在一片深沉的肅靜之中。

  接著,傳來一個低幽而深沉的聲音,仿佛是發自遠處的一種強壓著的伴奏聲,它只是升高到讓人可以聽見的程度,但聽來又是如此模糊不清,如同煞費猜測的事兒那樣,不知道這到底是什麼聲音,是從哪兒傳來。可是,接著傳來了一個個不同的音調,而且愈來愈高,直到讓人漸漸地聽清了一點,才開始聽出其中有拖長的和不時重複的感歎聲,最後聽出其中也有詞句。只有欽加哥的嘴唇在翕動,原來這是父親的挽歌。雖然沒有一個人轉過眼去看他,也沒有一個人流露出絲毫的不耐煩,但從人們抬頭傾聽的模樣,說明大家都已沉浸在歌聲中了;他們那種專心傾聽的樣子,過去只有塔曼儂才能使他們這樣。可是,人們怎麼也聽不清他唱的詞句,歌聲剛剛響到可以聽清的時候,忽然又變得微弱而顫抖起來,仿佛又被一陣風吹散了似的。大酋長的嘴已經閉上,他依然默不作聲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目不轉睛地朝前看著,身體一動不動,仿佛造物主只給他造了個軀殼,而沒有給予他人的靈魂。根據這種種徵兆,特拉華人看出,他們的這位朋友還缺乏足夠的精神準備,於是也就不再專心一致地去注意他,而是細心體貼地似乎把他們的全部關心,都放到那個異族女子的葬禮上去了。

  一個上了年紀的酋長,向圍在科拉旁邊的姑娘們做了一個手勢,於是她們便將科拉的遺體抬了起來,舉到齊頭高,然後跨著均勻的步子,慢慢地向前走去,她們一面走,一面又唱起另一首讚揚死者的挽歌。一直在旁看著這種他認為是邪教儀式的大衛,這時俯身對那位茫然失神的父親低聲說道:

  「她們抬走你女兒的遺體了,我們要不要跟上去,要她們按基督教的葬儀來安葬?」

  孟羅仿佛聽到了最後的號聲,不禁猛吃一驚。他不安地匆匆朝周圍掃了一眼,便站起身來,跟著這女人的行列走去,外表上雖然還保持著一個軍人的風度,內心裡卻充滿了作為父親的悲痛。他的朋友們都緊挨著他,一個個都懷著極度的悲傷,這決不是同情一詞所能表達的了——甚至那個年輕的法國軍官,也參加了這一送葬的行列,他看到這樣一位可愛的姑娘遭到悲慘夭折的命運,心中也頗為傷感。而當部落裡最後一個地位最低的女人,也跟著這雖不整齊,但有秩序的行列走開之後,特拉華族的男人們,便又重新站成一個圓圈,和剛才一樣沉默地、嚴肅地、一動不動地圍著恩卡斯的遺體。

  選來作為科拉墓地的是一座小丘,小丘上有一小片茁壯的小松樹,形成一個華蓋,正好陰鬱地遮在丘頂上。到了這兒以後,姑娘們便將遺體放下,以土人特有的耐性和靦腆等待了好幾分鐘,意在想要知道死者的親人們是否滿意這樣的安排。最後,惟一懂得她們的習慣的偵察員,用特拉華語說:

  「我的女兒們做得很出色,白人感謝她們。」

  姑娘們受到了讚揚,都感到很高興;於是,她們便將科拉的遺體,放進一口白樺樹皮做的精巧的棺材,然後將棺材放進那漆黑的、最後的安息之地——墓穴。接著,她們又默默無聲地以同樣簡單的方式,在棺材上蓋上了土,再用樹葉和其他天然的常用的東西,遮住了新土的痕跡。可是,在這些令人傷心的、表示友愛的工作做完以後,姑娘們又感到躊躇起來,仿佛不知道下一步還該做些什麼。這時,偵察員又對她們說起話來。

  「我的姑娘們做得已經很夠了,」他說,「白臉孔的靈魂不需要食物和衣服——白人的天堂裡會賜給這一切的。我看,」偵察員說著,又朝大衛看了一眼,他正在翻他那本書,準備唱一首聖歌,「那位懂得基督教方式的人就要開口了。」

  特拉華姑娘們都謙遜地退到一旁;她們原來是場上的主角,現在都變成了聚精會神的、虛心的觀眾。當大衛在傾吐內心虔誠的感情時,她們絲毫也沒有流露出驚訝或者不耐煩的神情。她們靜靜地傾聽著,仿佛她們也懂得這種陌生的言詞的意思,看起來,好像她們也同樣被那些言詞要表達出的那種混合著悲哀、希望和聽天由命的感情所感動了。

  由於受剛才目睹的場面鼓勵,也許更由於他本人內心的激動,這位聖歌教師唱得特別有勁,他那圓潤而嘹亮的歌聲,並不比姑娘們那柔和的聲音遜色;至少,在那幾個他特意為他們而唱的人聽來,他那抑揚的曲調,更富有感染力。他的歌聲在莊嚴、凝重的肅穆中開始,也在同樣的氣氛中結束。

  歌聲的尾音在聽眾的耳朵中消失之後,人們都怯生生地偷偷朝死者的父親望著,這種不約而同而又克制著的舉動,說明大家都希望他有所表示。孟羅自己看來也意識到,現在,對他來說,已經到了也許是人類天性能夠做出的最大努力的時刻了。他摘下帽子,露出了一頭白髮,臉容堅定,泰然地向圍在四周的那些怯生生默不作聲的人們掃了一眼,然後用手示意,要偵察員聽他說話。他說:

  「請你向這些善良溫順的姑娘說,一個極度悲傷的、衰弱的老人,在這兒向她們深表謝意。告訴她們,我們大家所崇拜的上帝,雖然名稱不同,但他一定會記住她們的善行;總有一天,我們會不分性別、不分地位、不分膚色地,全都聚集在他的寶座周圍,這種日子是不會太遠的。」

  偵察員聽這位老戰士用顫抖的聲音說完這些話,慢慢地搖了搖頭,那樣子,像是懷疑這幾句話的作用。

  「對她們說這些話,」偵察員說,「等於對她們說,雪不是在冬天下的,或者是,樹上的葉子掉光的時候,太陽最猛一樣。」

  說完,偵察員就轉身對那些姑娘說了一些他認為最能為她們接受的感謝的話。正當孟羅低下頭來,要重新墮入憂傷的時候,前文提到過的那位年輕的法國軍官,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肘部。喚起這個傷心的老人的注意後,他便指了指一頂由幾個印第安小夥子抬過來的、遮得嚴嚴實實的轎子,然後又指了指天上的太陽。

  「我懂得你的意思,先生,」孟羅用裝出堅強的聲音答道,「我懂得你的意思。這是天意,我只能順從。科拉,我的孩子!要是一個傷心的父親的祈禱,對你有用的話,你這時應該是多麼幸福啊!走吧,先生們!」他說著,朝周圍的人打量了一下,雖然強擺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但那張蒼白、顫抖的臉容,怎麼也掩蓋不了他內心深深的創痛,「我們在這兒的任務已經結束了,讓我們走吧!」

  海沃德也樂於聽到這樣一聲吩咐,能夠趕快離開,因為在這兒,他無時無刻不感到,他很快就要控制不住自己了。可是,趁著同伴們在上馬的時候,他還是抽出時間過去和偵察員緊緊握手,並且重又說了約定在英軍防地內再見面的事。然後,他高高興興地跨上馬鞍,策馬來到那頂轎子旁邊,只聽得艾麗斯還在裡面低聲啜泣。就這樣,除了鷹眼之外,所有白人都動身離開這個地方。孟羅的頭重又低垂在胸前,默默地跟在他後面的是滿懷悲傷的海沃德和大衛,最後是蒙卡姆的那位助手和他的衛隊。他們一個個走過特拉華人的面前,不久便消失在那片茫茫的林海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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