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最後的莫希幹人 | 上頁 下頁


  因此,當位於湖泊和赫德森河之間旱道南端的要塞接到情報,說一支由蒙卡姆①率領的「人數多如樹葉」②的軍隊,沿香普蘭湖向前推進時,這一消息在要塞裡的人心頭引起的,更多的是膽怯的驚恐,而不是一個戰士在自己的打擊圈中,發現敵人時應有的嚴肅的歡快。消息送達時,正是一個仲夏之日將近黃昏的時分。送信的印第安信差,還帶來了「聖水湖」邊那個要塞的駐軍司令孟羅的告急文書,要求給他迅速派一支強大的增援部隊。前面已經講到,這兩個據點相距不到五裡格,原來只有一條崎嶇不平的小路相連,現在這條路已經加寬,可以用來通過大軍了;因此,對那些在森林中住慣的人來說,這段路只需走兩個小時,就是一支帶著必要輜重的軍隊,在夏天也只需走一個白天,就能輕而易舉地到達。英國國王的忠誠將士們,給這兩座森林要塞取了名字,一座叫威廉·亨利堡,另一座叫愛德華堡,都是以當今王族中受寵的王子的名字來命名的。鎮守著前一個要塞的是剛才已經提到名字的那位蘇格蘭老將,他率領著一團正規軍和少數的地方部隊,這支部隊要用來抗擊正由蒙卡姆率領著向他的土墩腳下襲來的強大武力,實力相差實在太懸殊了。但是,坐鎮後一個要塞的是韋布將軍,他統率著駐守在北部地區的全部英軍,人數在五千以上。要是這位司令官把他屬下的幾支部隊都集結起來,他就可以使他的抗擊法國人的戰鬥力幾乎增加一倍,那位法國將軍帶的部隊,在人數上多得有限,而且他是冒險深入,遠離後援。

  ①蒙卡姆(一七一二—一七五九),一七五五—一七五九年時,任法國北美殖民軍總司令,一七五九年,在魁北克戰役中陣亡。
  ②詞出蒲柏譯《伊利昂紀》。

  可是,他們由於受到了命運不濟思想的影響,鬥志衰退,不管是軍官還是士兵,看來並不想要仿效法國人在奎森堡的成功戰例,積極出擊敵人,而是寧願呆在自己的工事裡,坐等可怕的敵人到來。

  先前這個情報所引起的驚慌稍稍平伏之後,建築在赫德森河邊作為要塞外圍工事一部分的營壘裡就流傳說,將挑選一千五百人組成一支分遣隊,翌日淩晨開赴旱道北端的據點威廉·亨利堡。起初,這只是一個傳聞,但是不久卻成了事實。總司令部的命令,傳達到了被選定應完成這一任務的幾支部隊,並要他們迅速準備出發。所有關於韋布將軍的意圖的猜測,現在都煙消雲散了,在此後的一兩個小時內,人們聽到的只是急促的腳步聲,看到的只是焦慮的臉色。一些軍事技術方面的新手,緊張得跳東跳西,他們的準備工作,反而被自己那過分強烈的、幾乎有點狂亂的熱情給延誤了;而那些有較多實戰經驗的老戰士,則沉著地做著準備,裝出一副瞧不起一切慌張舉止的樣子;可是,他們那嚴肅的臉色和焦急的目光,仍然充分暴露出他們對這種沒有經歷過的、可怕的荒野裡的戰爭,也缺乏強烈的職業性的興趣。最後,太陽在一片燦爛的光芒中落到西方的遠山背後去了,待到夜幕籠罩著這個隱蔽的據點時,從事準備工作的聲響也漸漸地靜了下來;有個軍官住的木屋裡的燈光最後也熄滅了;樹木在山岡和潺潺的流水上,投下了深暗的陰影。於是,整個軍營不久便被籠罩在一片寂靜之中,靜得就像四周茫茫的林海。

  按照頭一天晚上的命令,翌日淩晨,酣睡的士兵被緊催的鼓聲驚醒了;在清晨潮濕的空氣裡,每一座森林裡都傳來戰鼓冬冬的回聲。在東方無雲的朦朧的天際,曙光漸漸顯露,給附近高大的松樹勾畫出蓬鬆的輪廓。霎時間,整座軍營都活動起來了,即使是地位最低下的士兵,也都從他們的住宿地出來看夥伴們出發,分享這一時刻的興奮和激動。被選出來的部隊很快就排列成簡單的隊形。訓練有素的、正規的皇家雇傭軍高傲地走在右面,樣子沒那麼自負的殖民地軍隊屈居在左邊,顯出一副習慣成了自然的馴順樣子。偵察部隊先出發了。載著輜重的車輛隆隆前進,它的前後都有強大的警衛部隊。在黎明的灰暗還沒有被陽光催亮之前,戰鬥部隊的主力也已排成縱隊,以一種高度的軍人氣概離開軍營而去,此情此景,倒也多少可以給那班即將初嘗戰爭滋味的新兵,消除一點迷迷糊糊的恐懼。這支部隊在仰慕著他們的夥伴面前,始終保持著高傲的神態和整齊的隊形;隨著軍笛聲的愈去愈遠,他們慢慢地向著森林深處走去,直到這整支生氣勃勃的隊伍為大森林所吞沒。

  現在,這支離去的已經看不見的縱隊的一點聲音都聽不見了,連最後的掉隊的人,也都趕上了隊伍,消失在林海之中;但是,這裡還有另外一個即將出發的跡象。在一座大小和設備都不同尋常的木屋前面,有一些哨兵在來回巡邏,大家知道他們是保衛那位英國將軍的。就在這座木屋前,集合了六七匹馬,從它們的鞍轡上看,其中至少有兩匹是準備給女眷乘用的,而且看來這兩位女眷的身分在這荒山野林裡不同尋常。還有一匹馬上裝備著一個參謀官員的馬飾和紋章;其餘的幾匹,從馬具的簡陋和累贅地帶著的旅行用具來看,顯然是備來給僕人們用的。這些僕人似乎已經等在那兒,聽候他們主人的使喚了。離這個不尋常的場面稍遠處,聚集著一堆堆好奇的閒人。他們有的在讚賞那幾匹雄赳赳的軍馬的品種和骨架,有的則帶著一種庸俗的好奇心,呆頭呆腦地盯著那些行裝。可是其中有一個人,從他的外表和動作上看,顯然不同於那些一般的觀眾,看來他既不是無所事事,也不像是愚昧無知。

  此人的模樣,雖說並沒有特別的畸形殘缺之處,但是看上去極不勻稱。他有著和別人一樣的骨骼和關節,可是它們的比例卻與眾不同。他的個子,站直時要高出他的儕輩,坐下時卻又似乎縮成和普通人一般高矮。這種肢體不勻稱的情況,在他全身都存在著。他的頭很大,可是肩膀很窄;他的手臂修長,而且搖來晃去的垂掛著,但他的手,即使說不上纖細,至少也是小巧的。他的兩腿和雙股都很瘦削,但是特別長;要不是他那兩隻支持著整個馬馬虎虎湊合在一起的身軀的大腳顯得更為寬闊,他的一對膝蓋可以說是其大無比了。此人的一身不倫不類的打扮,也只能使他顯得更加滑稽可笑:一件天藍色的上衣,耷拉著肩膀,下擺又短又大,襯托出一個又細又長的脖子,還有一雙更細更長的腿,簡直難看至極。他那條淡黃色的棉布褲緊繃著身子,在膝蓋隆起的地方,各用一條用得很髒的白緞帶紮著,還打了一個大蝴蝶結。他腳套條紋布襪,穿著鞋子,有一隻鞋子上還裝有一個鍍銀的踢馬刺——這就是他下身的全部裝束了。他身上沒有一根曲線或者一個棱角是掩飾著的,相反,由於此人的虛榮和無知,而是有意讓它們暴露無遺。從他那鑲著褪色銀線花邊的背心大口袋裡,鼓出一樣東西,這東西在這樣的軍營裡見到,很可能被誤認是一種可怕的、不知名的武器。它雖然不大,卻曾引起過軍營裡大部分歐洲人的驚奇,但是有幾個本地的軍人倒曾使用過它,對它不但不害怕,而且還非常熟悉。他頭上戴一頂很大的卷邊三角帽,就像近三十年來牧師戴的那種一樣,這頂帽子為他那張善良而憨厚的臉增添了一種嚴肅的神情,而這張臉也正需要這種人工的幫助,以便能配得上人們對它的高度的特別的信任。

  普通的老百姓,出於對韋布將軍駐地的尊敬,都站得遠遠的,獨有此人卻大踏步地走到了那班家僕的中間,憑著一時的好惡,隨心所欲地褒貶起那幾匹馬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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