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梅岡城故事 | 上頁 下頁 |
三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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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很嚇人。臉是髒枕套的顏色,嘴角因為有唾沫而發亮,唾液象冰川似的順著下巴上深深的皺紋慢慢流動。臉上佈滿了老年斑,灰白的眼睛裡有針尖大的黑色的瞳孔。手上有很多疙瘩,指甲上長了一層薄膜。她沒戴下面的假牙,上嘴唇向外突出。隔一會兒,下嘴唇和下巴就要一起向上動一動,這一來,唾沫流動得更快。 我只在不得已時才看她一下。傑姆又一次打開書,開始讀起來。我想跟著他看,但他讀得太快。傑姆遇到不認識的字就跳過去,但杜博斯太太聽得出,讓他停下來把那個字拼出來。傑姆讀了大約有二十分鐘,這期間,我時而看看煤煙熏黑的壁爐,時而看看窗外,反正不看她就行。我發現傑姆越往下讀,杜博斯太太糾正的錯誤越少,傑姆有時甚至省去了一整句沒念。她早不在聽了。 我朝床上看去。 她有些不正常。仰面躺著,被子一直蓋到下巴上,只能看見頭和肩膀。頭緩慢地從一邊倒向另一邊。隔一會兒,嘴就要張得大大的,我可以模糊地看見她的舌頭在微微地起伏。嘴唇上不一會兒就堆起了一條條的唾液,她暖進去,然後再張開嘴。她的嘴好象有獨立的生命,能和身體內外的其他器官分開工作,就象落潮時的蛤蜊一樣。偶爾,她嘴裡發出撲哧聲,好象什麼粘東西正在開始沸騰。 我拉拉傑姆的袖子。 他看看我,再看看床上。杜博斯太太的腦袋有規律地不時擺向我們一邊。傑姆說:「杜博斯太太,您不舒服嗎?」杜博斯太太沒聽見。 突然,鬧鐘響起來了,把我們嚇呆了。不一會兒,我們已經在人行道上往家裡走了,神經還繃得緊緊的。我們不是逃出來的,是傑西打發我們走的:鬧鐘聲還沒停,她就到了屋裡,把我和傑姆往外推。 「噓!」她說,「你倆都回去吧。」 傑姆在門口猶豫了一下。 「她該吃藥了。」傑西說。門關上時,我看見傑西很快朝杜博斯太太床邊走去。 我們到家時才三點四十五分,所以我們在後院踢了一會兒球,才去接爸爸下班。阿迪克斯給我兩支黃色鉛筆,給傑姆一本橄欖球雜誌。我想這是對我們和杜博斯太太第一次約會的不加說明的獎勵。 傑姆跟他講了在那兒的經過。 「她嚇著你了嗎?」阿迪克斯問。 「沒有,爸爸,」傑姆說,「可是太令人作嘔了。她好象一陣陣發病似的,老吐唾沫。」 「她也是沒辦法。病人的樣子有時候是不討人喜歡的。」 「她可把我嚇壞了。」我說。」 阿迪克斯從眼鏡上面看看我。「你用不著跟傑姆去嘛。」 在杜博斯太太家的第二天下午跟第一天一樣,第三天也一樣。漸漸地出現了一個固定的程序:開始一切正常——就是說,她首先和傑姆談一陣她喜歡的話題,她的山茶花啦,我們爸爸為黑鬼幫腔的怪癖啦,她的話逐漸減少,然後不和我們說話了。接著鬧鐘響起來,傑西把我們「噓」出去。剩下的時間就是我們的了。 「阿迪克斯,」一天晚上我問,「什麼叫為黑鬼幫腔?」 阿迪克斯臉色陰沉。「有誰這佯說你嗎?」 「沒有,爸爸,杜博斯太太這樣說你。這是她每天下午的開場白。去年聖誕節弗朗西斯這樣說我,那是我第一次聽到。」 「你是為這個揍他嗎?」阿迪克斯問。 「是的,爸爸……」 「那為什麼還問我這是什麼意思?」 我對阿迪克斯解釋說,把我惹火的與其說是他說話的內容,不如說是他說話的神態。「好象他在說我們很下賤似的。」 「斯各特,」阿迪克斯說,「說人家為黑鬼幫腔和說人家下賤一樣,是一種毫無意義的話。這是很難解釋的。沒有知識的、下賤的人,認為有人站在黑人一邊反對他們時,就這樣說。他們要找一個粗鄙的、難聽的說法來污蔑某人時,這種說法就是指我們這種人。」 「你並不真的喜歡黑人,是嗎?」 「我當然真的喜歡。我盡最大的努力愛每一個人……我有時處境不利……孩子,被人加上有人認為是很難聽的稱號並不是侮辱。這只說明那個人太可憐了,對你並無損害。所以,別對杜博斯太太發火。她本身的麻煩已經夠多的了。」 一個月以後的一天下午,傑姆正吃力地讀著沃爾特·斯各特爵士(這是傑姆的叫法)的作品,杜博斯太太每次都要糾正他。這時,有人敲門。「進來!」她尖叫一聲。 進來的是阿迪克斯。他走列床邊,拉起杜博斯太太的手。「我剛從事務所來,沒見列孩子,我猜想他們會在這兒。」 杜博斯太太朝他笑了笑。她看起來那麼恨他,我真不知道這時她怎麼有臉跟他說話。「你知道幾點了嗎,阿迪克斯?」她問,「五點十四分。鬧鐘五點三十分響,我想讓你知道這一點。」 我突然想起我們在杜博斯大太家的時間一天比一天長,鬧鐘每天都比前一天晚幾分鐘響。前一段,到鈴響時,她已痙攣了一次。今天,她已跟傑姆囉嗦了差不多兩個小時,還沒有要痙攣的跡象。我覺得上當了。鬧鐘是我們離開的信號,如果哪一天鐘不響了,我們可怎麼辦呢? 「我覺得你約好傑姆讀書的時間要完了。」阿迪克斯說。 「我想只延長一個星期。」她說,「目的是為了保證……」 傑姆站起來說:「可是…「一」 阿迪克斯伸手攔住他,傑姆不做聲了。回家的路上傑姆說,原來講好只讀一個月,一個月已經過去了,太不講理了。 「再讀一個星期,孩子。」阿迪克斯說。 「不。」傑姆說。 「要讀。」阿迪克斯說。 下一個星期,我們仍舊每天去杜博斯太太家。鬧鐘已經不響了。等杜博斯太太說「夠了』時,我們才可以回去。所以,我們到家時阿迪克斯已在看報了。儘管她不再痙攣了,但在其他方面還是老樣子:每當沃爾特·斯科特開始較長地描寫護城溝和城堡時,杜博斯太太就不耐煩了,就開始挑我們的岔子。 「傑裡米·芬奇,我說過你搗壞我的山茶花會後悔的。你現在後悔了吧?」 傑姆也就說他當然後悔了。 「你以為會把我的『銀邊翠』弄死嗎?傑西說你搗壞的山茶花又長起來了。下次你會知道怎麼辦了,對吧?你會連根拔掉,是嗎?」 傑姆想說他當然會。 「你這小子別跟我吞吞吐吐的!抬起頭說是的,太太。可我想,因為你爸爸是那麼個人,你會感到抬不起頭。」 傑姆就抬起下巴,毫無惡意地看著杜博斯太太。幾周來,傑姆學會了一種彬彬有禮、漫不經心的表情,來回答她的那些聽了使人血都會凝固的憑空的捏造。 總算熬到頭了。一天下午,杜博斯太太說「夠了」後,又加了一句「到此結束了,再見」。 終於結束了。我們高興地連蹦帶跳來到人行道上,邊跑邊叫,好象卸下個大包袱。 那年春天挺合我們心意:白天越來越長,我們玩的時間越來越多。傑姆在忙著收集全國各高等院校橄欖球隊隊員的主要資料。每天晚上阿迪克斯都給我們讀報上的體育消息。從亞拉巴馬州球隊隊員候選人來看,亞拉巴馬今年可能又會去參加加州玫瑰杯大學橄欖球賽,這些候選隊員的名字我們一個都不會讀。一天晚上,阿迪克斯剛讀了一半溫迪·西頓的專欄文章,突然電話響了。 他接完電話後,走到過廳內的帽架前說:「我去杜博斯太太家看看,用不了多久,一會兒就回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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