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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三


  阿迪克斯曾經說過不要和令人討厭的老太太一般見識,要是沒有他的禁令的話,傑姆幹的那事我肯定會幹。我們剛走到她的大門前,傑姆突然奪過我的指揮棒,猛地沖過臺階,進了杜博斯太太的前院,把阿迪克斯的話都忘了,也忘了杜博斯太太的圍巾裡有枝槍,忘了假如她打不准,她的女傭人傑西可能會打中。

  直到把杜博斯太太的山茶花全部打斷,地面上鋪滿了綠葉和蓓蕾,他才平靜下來。他把我的指揮棒朝膝蓋上一磕,折成兩截,扔到地上。

  這時我叫起來了。傑姆抓住我的頭髮,說他什麼也不怕,有機會還要幹。還說要是我不住嘴,他要拔光我的頭髮。我沒住嘴,他踢了我一腳,我站不穩,臉朝下摔在地上。傑姆粗魯地一把抓起我,但看上去似乎挺難過。後來就沒說什麼了。

  那天晚上,我們不想去接阿迪克斯下班,躲在廚房裡,直到卡爾珀尼亞把我們攆出來。卡爾珀尼亞好象憑什麼巫術,知道我們所做的一切了,所以不可能給我們什麼慰藉,但她給了傑姆一塊塗了黃油曲熱餅子。傑姆把餅掰成兩半,給我一半。我吃起來象嚼棉花一樣。

  我們來到客廳。我拿起本橄欖球雜誌,發現一張迫克西·豪厄爾的照片,我遞給傑姆說;「這個看上去象你。」這是我想到的能對他說的最好的恭維話,但沒有用。他坐在窗邊,縮在描椅裡,皺著眉頭等待著。天漸漸黑了。

  好象過了兩個地質年代,我才聽到阿迪克斯的鞋底擦著前面臺階的聲音。紗門砰地一聲關上了,靜了一會兒——阿迪克斯到了過廳的帽架前——一會兒,我們聽到他喊「傑姆」,聲音象冬天的風一樣。

  阿迪克斯打開客廳上面的燈,看見我們在那兒,象凍僵了似的。他一隻手拿著我的指揮棒,那上面弄髒了的黃色流蘇拖在地毯上。他伸出另一隻手,手上是些豐滿的山茶花蓓蕾。

  「傑姆,」他說,「這是你幹的嗎?」

  「是的,爸爸。」

  「為什麼這樣幹?」

  傑姆輕聲地說:「她說您為黑鬼辯護。」

  「你這樣幹就是因為她這麼說了嗎?」

  傑姆的嘴唇動了動,他說,「是的,爸爸,」聲音幾乎聽不到。

  「孩子,我不懷疑你為了你的同學們指責我為黑鬼辯護而惱火,你自己也是這麼說的,但這樣對待一個身體有病的老人是不能原諒的。我非常希望你能去和杜博斯太太說清楚,然後立刻回來。」

  傑姆沒動。

  「我說你快點兒去。」

  我跟著傑姆走出客廳。「回來!」阿迪克斯對我說。我退了回來。

  阿迪殼斯拿起《莫比爾紀事報》,坐在傑姆剛剛坐過的椅子上。我無論如何不能理解,當他的唯一的兒子面臨著被人用南部聯邦軍用過的手槍打死的危鹼時,他怎麼能忍心坐在那兒看搬。儘管傑姆有時候使我實在難以容忍,我恨不得殺了他,但他真要死了,我又覺得他是我的一切。阿迪克斯好象沒意識到這點,或者說,意識到了,但不在乎。

  我很恨爸爸這一點,但是人不順心就容易疲勞:不一會兒,我就坐在他的膝上,埋在他的懷裡,他用手摟著我。

  「你太火了,搖不動了。」他說。

  「你不在乎他會出什麼事,」我說,「他那麼幹都是為了你,而你卻讓他出去遭人槍擊。」

  阿迪克斯把我的腦袋按到他下巴下面。「還不是擔心的時候。我從沒料到傑姆會在這樣的問題上失去理智——原以為會給我找更多麻煩的是你。」

  我說我不明白我們為什麼要保持冷靜,學校裡我認識的人中沒有誰要為什麼事保持冷靜。

  「斯各特,」阿迪克斯說,「到了夏天會有更糟糕的事,那時,你更要冷靜……我知道這在你和傑姆看來是不公平的,但有時候,我們要善處逆境,而且在緊要關頭我們的行為應該是——好吧,這方面我不多說了,我能夠說的是,等你和傑姆長大後,可能會帶著憐憫的心情和某種感情來回顧這件事,你們會覺得我沒有辜負你們的心願。這個案子,這個湯姆·魯賓遜的案子觸及到人的天良——斯各特,如果我不盡力幫助那個人,我就沒有臉去教堂做禮拜。」

  「阿迪克斯,一定是你錯了……」

  「怎麼我錯了?」

  「啾,大多數人好象認為他們是對的,你是錯的……」

  「他們當然有權這樣認為,他們的看法有權受到尊重,」阿迪克斯說,「但是,在處理好與他人的關係之前,我首先得處理好與自己的關係。大多數人公認的準則是應當遵守的,但如果這樣做違背了一個人的良心,就不應當遵守。只有在這種情況下才可以不遵守。」

  傑姆回來時我還在阿迪克斯的膝上。「怎麼樣,孩子?」阿迪克斯問。他放下我。我暗暗地把傑姆上下打量了一番,看來他雖安然無恙,臉上的表情卻挺奇怪。可能是杜博斯太太給他吃了一劑甘汞吧。

  「我替她打掃乾淨了,說了對不起,但心裡並不這樣認為,我還說每個星期六我會去照看那些山茶花,讓它們儘快恢復原樣。」

  「如果你心裡不通,嘴裡說對不起是沒用的。」阿迪克斯說,「傑姆,她老了,又有病。她說什麼,做什麼,你都不該計較。當然,我寧願她對我說那些話,而不是對你們倆蛻,但是我們不可能事事如意。」

  傑姆好象被地毯上的一朵玫瑰花迷住了似的。「阿迪克斯,」他說,「她叫我讀書給她聽。」

  「讀書給她聽?」

  「是的,爸爸,她要我每天下午放學後和星期六過去為她大聲讀兩個小時的書。阿迪克斯,我得去嗎?」

  「當然。」

  「可她要我讀一個月。」

  「那你就讀一個月嘛。」

  傑姆的大腳趾輕輕踩在玫瑰花的中間,往下壓。最後他說:「阿迪克斯,在人行道上沒關係,但是屋裡面——黑乎乎的,怪嚇人的。天花板上有些影子和模糊的東西……」

  阿迪克斯嚴厲地一笑。「那可會激發你的想像力。就假設你們是在拉德利家嘛。」

  星期一下午,我和傑姆爬上杜博斯太太門前的臺階,穿過她家的過廳。傑姆手裡拿本《艾凡赫》,腦子裡裝著深奧的知識。他敲敲左邊的第二扇門。

  「杜博斯太太?」他喊道。

  傑西打開木門然後開開紗門。

  「是傑姆·芬奇嗎?」她問,「你和妹妹一起來,我不知道……」

  「讓他倆都進來,傑西。」杜博斯太太說。傑西讓我們進來後,就到廚房去了。

  我們跨過門檻,一股難聞的氣味撲鼻而來。這種氣味我在那種被雨水沖洗過多次的舊房子裡聞到過,那種房裡常有煤油燈,舀水的勺子,沒漂白的家織被單。一聞到這種氣味我就害怕,就特別警惕,老想著會出事。

  牆角上有張鋼床,床上是杜博斯太太。我不知道是不是傑姆把她氣得臥床不起的。突然問,我有點同情她了。她身上蓋了幾層被子,看上去似乎還友好。

  床邊有個大理石面的洗臉架。上面有個玻璃杯,裡面有只茶匙,架上還有個紅色的洗耳器,一盒脫脂棉花,一個有三條小腿的鬧鐘。

  「看樣子你把那個不講衛生的妹妹帶來了,是嗎?」這是她的第一句話。

  傑姆輕輕地說:「我妹妹講衛生,我也不怕你了。」可我看見傑姆的膝蓋在顫抖。

  我想杜博斯太太會嘮叨一陣,但她只說了旬:「你可以讀了,傑裡米。

  傑姆坐在一把籐椅上,打開《艾凡赫》。我拖過另一把籐椅,在他邊上坐下來。

  「坐近點,」杜博斯太太說,「到床邊上來。」

  我們把椅子移上前去。我從沒有跟她挨得這麼近過,實在想把椅子往後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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