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風箏的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九


  我的十三歲生日在1976年夏天。這是阿富汗最後一段平靜的和平歲月。我和爸爸的關係再度冷卻了。我想這都是因為在我們種鬱金香那天我所說的那句愚蠢的話,關於請新僕人的那句話。我後悔說了那句話——真的很後悔——但我認為即使我沒說,我們這段短短的快樂插曲也會告終。也許不會這麼快,但終究會結束。到夏天結束的時候,勺子和叉子碰撞盤子的聲音又取代了晚餐桌上的交談,爸爸開始在晚飯後回到書房去,並把門關上。我則回去翻看哈菲茲和迦亞謨的書,咬指甲咬到見皮,寫故事。我將故事放在床底的架子上,將它們保留起來,以備萬一爸爸會跟我要去看,雖然我懷疑他不會。

  爸爸舉辦宴會的座右銘是:如果沒請來全世界的人,就不算是個宴會。我記得生日之前一個星期,我看著那份邀請名單,發現在近四百人中,至少有四分之三我並不認識——包括那些將要送我生日禮物以祝賀我活過十三個年頭的叔伯姑姨。然後我意識到他們並非真的因我而來。那天是我的生日,但我知道誰才是宴會上的天皇巨星。

  一連數天,屋子裡擠滿了爸爸請來的幫手。有個叫薩拉胡丁的屠夫拖來一頭小牛和兩隻綿羊,拒絕收下哪怕一分錢。他親自在院子裡的白楊樹下宰了那些畜生。「用血澆灌對樹有好處。」我記得鮮血染紅樹下的青草時,他這麼說。有些我不認識的男人爬上橡樹,掛上成串的燈泡和長長的電線。其他人在院子裡擺出幾十張桌子,逐一披上桌布。盛宴開始之前一夜,爸爸的朋友德爾-穆罕默德帶來幾袋香料,他在沙裡諾區開了一間燒烤店。跟屠夫一樣,德爾-穆罕默德——爸爸管他叫「德羅」——也拒絕收錢。他說爸爸已經幫了他家裡太多忙了。德羅在醃肉的時候,拉辛汗低聲告訴我,德羅開餐廳的錢是爸爸借給他的,並且沒有要他還錢。直到有一天,德羅開著奔馳轎車,來到我家門口,說要是爸爸不收錢他就不走,爸爸這才收下。

  我想從各個方面來說,或者至少從評價宴會的標準來說,我的生日盛宴稱得上極為成功。我從來沒有見到屋子裡有那麼多人。來賓或是手拿酒杯,在門廊聊天,或是在臺階上吸煙,或是倚著門口。他們找到空位就坐下,廚房的櫃檯上,門廊裡面,甚至樓梯下面都坐滿了人。院子裡,藍色的、紅色的、綠色的燈泡在樹上閃閃發光,人們在聚集在下面,四處點燃的煤油燈照亮他們的臉龐。爸爸把舞臺設在俯覽花園的陽臺上,但揚聲器佈滿整個院子。艾哈邁德·查希爾彈著手風琴,唱著歌,人們在舞臺下面跳舞。

  我不得不逐一跟來賓打招呼——爸爸這麼要求,他可不希望翌日有人亂嚼舌頭,說他養了個不懂禮貌的兒子。我親了幾百個臉頰,和所有的陌生人擁抱,感謝他們的禮物。我的臉因為僵硬的微笑而發痛。

  我跟爸爸站在院子裡的酒吧前面,這當頭有人說:「生日快樂,阿米爾。」是阿塞夫,還有他的父母。阿塞夫的父親馬赫穆德是矮個子,又矮又瘦,皮膚黝黑,臉部狹小。他的媽媽譚雅是個小婦人,神經兮兮,臉帶微笑,不停眨眼。如今阿塞夫就站在他們兩個之間,咧嘴笑著,居高臨下,雙手摟著他們的肩膀。他帶著他們走過來,好像拎著他們過來一樣,似乎他才是父親,他們是孩子。我感到一陣眩暈。爸爸對他們的蒞臨表示感謝。

  「我親自給你挑選了禮物。」阿塞夫說。譚雅的臉抽動,眼光從阿塞夫身上移到我身上。她微笑著,顯得有些勉強,眨著眼。我懷疑爸爸有沒有看到。

  「還玩足球嗎,親愛的阿塞夫?」爸爸說,他一直希望我跟阿塞夫交朋友。

  阿塞夫微笑,他甜蜜的笑容顯得純真無瑕,真叫人不寒而慄。「當然,親愛的叔叔。」

  「我記得你踢右路?」

  「是的,我今年改踢中場了。」阿塞夫說,「那樣我就可以多進一些球了。我們下個星期跟梅寇拉揚隊比賽。那會很精彩,他們有幾個球員很棒。」

  爸爸點點頭:「你知道,我年輕的時候也踢中場。」

  「我敢打賭,現在你要是願意,也能踢。」阿塞夫說,他一臉天真地眨眨眼,拍爸爸的馬屁。

  爸爸也朝他眨眼:「我看你老爸已經把他舉世聞名的拍馬屁技術傳給你了。」他用手肘碰碰阿塞夫的父親,差點把那個小傢伙撞倒。馬赫穆德的笑聲就像譚雅的微笑那樣虛偽。突然之間,我在想,也許從某種程度上說,他們害怕自己的兒子。我試圖裝出一個笑容,但我所能做到的,只是勉強讓嘴角往上翹了翹——看到爸爸和阿塞夫這麼投機,我的胃翻動著。

  阿塞夫把眼光移向我。「瓦裡和卡莫也來了,他們怎麼也不會錯過你的生日。」他皮笑肉不笑地說。我默默點頭。

  「我們打算明天在我家玩排球,」阿塞夫說,「也許你可以來一起玩,如果你願意,也可以帶上哈桑。」

  「聽起來很有趣。」爸爸說,雙眼放光。「你覺得呢,阿米爾?」

  「我真的不喜歡排球。」我喃喃說,看到爸爸眼裡的光芒消失了,接著是一陣令人不適的沉默。

  「很抱歉,親愛的阿塞夫。」爸爸說,聳聳肩。他替我道歉!那刺痛了我。

  「不,沒關係。」阿塞夫說,「不過大門隨時為你開放,親愛的阿米爾。不管怎樣,我聽說你喜歡看書,所以我給你帶了一本,我最喜歡的。」他將一份包紮好的禮物遞給我,「生日快樂。」

  他穿著棉布襯衣、藍色褲子,系著紅色領帶,腳上是一雙閃亮的黑色皮鞋。他身上散發著古龍水的香味,金黃色的頭髮整齊地梳向後面。就外表而言,他是每個父母夢想中的兒子:強壯,高大,衣冠楚楚,舉止得體,英俊得令人吃驚,還富有才華,更不用說還能機智地跟大人打趣。但在我看來,他的眼睛出賣了他。我看著他的眼睛,看穿他虛有其表,有一種瘋狂隱藏在他身內。

  「怎麼不收下,阿米爾?」爸爸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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