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風箏的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八


  第二個星期,開學了,我如釋重負。學生分到了新的筆記本,手裡拿著削尖的鉛筆,在操場上聚集在一起,踢起塵土,三五成群地交談,等待班長的哨聲。爸爸的車開上那條通向校門的土路。學校是座兩層的古舊建築,窗戶漏風,鵝卵石砌成的門廊光線陰暗,在剝落的泥灰之間,還可以看見它原來的土黃色油漆。多數男孩走路上課,爸爸黑色的野馬轎車引來的不僅僅是豔羨的眼光。本來他開車送我上學,我應該覺得很驕傲——過去的我就是這樣——但如今我感到的只是有些尷尬,尷尬和空虛。爸爸連聲「再見」都沒說,就掉頭離開。

  我沒有像過去那樣,跟人比較鬥風箏的傷痕,而是站到隊伍中去。鐘聲響起,我們魚貫進入分配的教室,找座位坐好,我坐在教室後面。法爾西語老師分發課本的時候,我祈禱有做不完的作業。

  上學給了我長時間待在房間裡頭的藉口。並且,確實有那麼一陣,我忘記了冬天發生的那些事,那些我讓它們發生的事。接連幾個星期,我滿腦子重力和動力,原子和細胞,英阿戰爭,不去想著哈桑,不去想他的遭遇。可是,我的思緒總是回到那條小巷。總是想到躺在磚頭上的哈桑的棕色燈芯絨褲,想到那些將雪地染成暗紅色、幾乎是黑色的血滴。

  那年初夏,某個讓人昏昏欲睡的午後,我讓哈桑跟我一起去爬山。告訴他我要給他念一個剛寫的故事。他當時在院子裡晾衣服,他手忙腳亂把衣服晾好的樣子讓我看到他的期待。

  我們爬上山,稍作交談。他問起學校的事情,問起我在學什麼,我談起那些老師,尤其是那個嚴厲的數學老師,他懲罰那些多話的學生,將鐵棍放在他們的指縫間,然後用力捏他們的手指。哈桑嚇了一跳,說希望我永遠不用被懲罰。我說我到目前為止都很幸運,不過我知道那和運氣沒什麼關係。我也在課堂上講話,但我的爸爸很有錢,人人認識他,所以我免受鐵棍的刑罰。

  我們坐在墓園低矮的圍牆上,在石榴樹的樹影之下。再過一兩個月,成片的焦黃野草會鋪滿山坡,但那年春天雨水綿綿,比往年持續得久,到了初夏也還不停地下著,雜草依然是綠色的,星星點點的野花散落其間。在我們下面,瓦茲爾·阿克巴·汗區的房子平頂白牆,被陽光照得閃閃發亮;院子裡的晾衣線掛滿衣物,在和風的吹拂中如蝴蝶般翩翩起舞。

  我們從樹上摘了十來個石榴。我打開帶來那本故事書,翻到第一頁,然後又把書放下。我站起身來,撿起一個熟透了的跌落在地面的石榴。

  「要是我拿這個打你,你會怎麼做啊?」我說,石榴在手裡拋上拋下。

  哈桑的笑容枯萎了。他看起來比我記得的要大,不,不是大,是老。怎麼會這樣呢?皺紋爬上他那張飽經風吹日曬的臉,爬過他的眼角,他的唇邊。也許那些皺紋,正是我親手拿刀刻出來的。

  「你會怎麼做呢?」我重複。

  他臉無血色。我答應要念給他聽的那本故事書在他腳下,書頁被微風吹得劈啪響。我朝他扔了個石榴,打中他的胸膛,爆裂出紅色的果肉。哈桑又驚又痛,放聲大哭。

  「還手啊!」我咆哮著。哈桑看看胸前的污漬,又看看我。

  「起來!打我!」我說。哈桑站起來了,但他只是站在那兒,露出茫然失措的表情,好比一個男人,剛才還在海灘愉快地散步,此刻卻被浪花卷到大洋中間。

  我又扔出一個石榴,這次打在他的肩膀上,果汁染上他的臉。「還手!」我大喊,「還手,你這個該死的傢伙!」我希望他還擊。我希望他滿足我的願望,好好懲罰我,這樣我晚上就能睡著了。也許到時事情就會回到我們以前那個樣子。但哈桑紋絲不動,任由我一次又一次扔他。「你是個懦夫!」我說,「你什麼都不是,只是個該死的懦夫!」

  我不知道自己擊中他多少次。我所知道的是,當我終於停下來,筋疲力盡,氣喘吁吁,哈桑渾身血紅,仿佛被一隊士兵射擊過那樣。我雙足跪倒,疲累不堪,垂頭喪氣。

  然後哈桑撿起一個石榴。他朝我走來,將它掰開,在額頭上磨碎。「那麼,」他哽咽著,紅色的石榴汁如同鮮血一樣從他臉上滴下來。「你滿意了吧?你覺得好受了嗎?」他轉過身,朝山下走去。

  我任由淚水決堤,跪在地上,身體前後搖晃。「我該拿你怎麼辦,哈桑?我該拿你怎麼辦?」但等到淚痕風乾,我腳步沉重地走回家,我找到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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