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風箏的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六


  霍瑪勇叔叔在賈拉拉巴德的白色房子樓高兩層,帶有陽臺,從上面可以看到一個大花園,有圍牆環繞,種著蘋果樹和柿子樹。那兒還植有樹籬,到了夏天,園丁會將其剪成動物形狀。此外還有個鋪著翡翠綠瓷磚的游泳池。游泳池沒有水,底部積著一層半融的雪,我坐在池邊,雙腳在池裡晃蕩。霍瑪勇叔叔的孩子在院子的另外一端玩捉迷藏。婦女在廚房做飯,我聞到炒洋蔥的味道,聽到高壓鍋撲哧撲哧的聲音,還有音樂聲和笑聲。爸爸、拉辛汗、霍瑪勇叔叔、納德叔叔坐在陽臺上抽煙。霍瑪勇叔叔說他帶了投影機,可以放他在法國的幻燈片給大家看。他從巴黎回來已經十年了,還在炫耀那些愚蠢的幻燈片。

  事情本來不應該是這樣的。爸爸和我終於變成朋友了,幾天前我們去了動物園,看那頭叫「瑪揚」的獅子,我趁沒人注意,還朝熊扔了一塊石頭。之後,我們去電影院公園對面那家「達克達」烤肉店吃飯,點了烤羊肉和從那個印度烤爐取下來的饢餅。爸爸跟我說他去印度和俄羅斯的故事,給我講他碰到的人,比如說他在孟買(Bombay,印度城市。)看到一對夫婦,沒手沒腳,結婚已經四十七年,還養了十一個孩子。跟爸爸這樣過上一天,聽他講故事,太有趣了。我終於得到了我多年來夢寐以求的東西。可是現在我得到了,卻覺得十分空虛,跟這個我在裡面搖晃雙腿的游泳池一樣。

  黃昏的時候,諸位太太和女兒張羅著晚餐——米飯、饢餅肉丸,還有咖喱雞肉。我們按照傳統的方式用膳,在地面鋪上桌布,坐在遍佈房間的坐墊上,每四人或者五人共用一個大淺盤,用手抓著東西吃。我不餓,不過還是坐下了,跟爸爸、法拉克,還有霍瑪勇叔叔的兩個兒子一起。爸爸在晚飯前喝了一點烈酒,還在跟他們吹噓風箏比賽,活靈活現地描述我如何將其他人統統打敗,如何帶著最後那只風箏回家。人們從大淺盤抬起頭來,紛紛向我道賀,法拉克叔叔用他那只乾淨的手拍拍我的後背。我感覺好像有把刀子刺進眼睛。

  後來,午夜過後,爸爸和他的親戚玩了幾個小時的撲克,終於在我們吃飯那間房子倒下,躺在平行擺放的地毯上呼呼入睡。婦女則到樓上去。過了一個鐘頭,我仍睡不著。各位親戚在睡夢中或咕噥,或歎氣,或打鼾,我翻來覆去。我坐起身,一縷月光穿過窗戶,彌漫進來。

  「我看著哈桑被人強暴。」我自說自話。爸爸在夢裡翻身,霍瑪勇叔叔在說囈語。有一部分的我渴望有人醒來聽我訴說,以便我可以不再背負著這個謊言度日。但沒有人醒來,在隨後而來的寂靜中,我明白這是個下在我身上的咒語,終此一生,我將背負著這個謊言。

  我想起哈桑的夢,那個我們在湖裡游泳的夢。那兒沒有鬼怪。他說,只有湖水。但是他錯了。湖裡有鬼怪,它抓住哈桑的腳踝,將他拉進暗無天日的湖底。我就是那個鬼怪。

  自從那夜起,我得了失眠症。

  又隔了半個星期,我才開口跟哈桑說話。當時我的午餐吃到一半,哈桑在收拾碟子。我走上樓梯,回房間去,哈桑問我想不想去爬山。我說我累了。哈桑看起來也很累——他消瘦了,雙眼泡腫,下面還有灰白的眼圈。但他又問了一次,我勉為其難地答應了。

  我們爬上那座山,靴子踩在泥濘的雪花上吱嘎吱嘎響。沒有人開口說話。我們坐在我們的石榴樹下,我知道自己犯了個錯誤。我不應到山上來。我用阿裡的菜刀在樹幹上刻下的字跡猶在:阿米爾和哈桑,喀布爾的蘇丹……現在我無法忍受看到這些字。

  他求我念《沙納瑪》給他聽,我說我改變主意了。告訴他我只想走回自己的房間去。他望著遠方,聳聳肩。我們沿著那條來路走下,沒有人說話。我生命中第一次渴望春天早點到來。

  1975年冬天剩下的那些日子在我記憶裡面十分模糊。我記得每當爸爸在家,我就十分高興。我們會一起吃飯,一起看電影,一起拜訪霍瑪勇叔叔或者法拉克叔叔。有時拉辛汗來訪,爸爸也會讓我在書房裡喝茶。他甚至還讓我念些自己寫的故事給他聽。一切都很美好,我甚至相信這會永恆不變。爸爸也這麼想,我認為。我們彼此更加瞭解。至少,在風箏大賽之後的幾個月裡,爸爸和我相互抱有甜蜜的幻想,以某種我們過去從未有過的方式相處。我們其實在欺騙自己,居然認為一個用棉紙、膠水和竹子做的玩具,能彌合兩人之間的鴻溝。

  可是,每當爸爸不在——他經常不在家——我便將自己鎖在房間裡面。我幾天就看完一本書,寫故事,學著畫馬匹。每天早晨,我會聽見哈桑在廚房忙上忙下,聽見銀器碰撞的叮噹聲,還有茶壺燒水的嘶嘶聲。我會等著,直到他把房門關上,我才會下樓吃飯。我在日曆上圈出開學那天,開始倒數上課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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