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追風箏的人 | 上頁 下頁
二十五


  本來就應該只有我們兩個——我就希望這樣——但星期三那夜,爸爸設法邀請了另外二十來個人。他打電話給他堂弟霍瑪勇——實際上他是爸爸第二個堂弟——說星期五會到賈拉拉巴德去。霍瑪勇曾在法國進修機械工程,如今在賈拉拉巴德有座房子,他說歡迎大家都去,他會帶上他的孩子和兩個老婆。還有,雪菲嘉表姐和家人從赫拉特到訪,目前還在,或許她也想一起去。而這次雪菲嘉來喀布爾住在表哥納德家,所以也得邀請他們一家,雖然霍瑪勇跟納德向來不和。倘使邀請了納德,自然也得請他的哥哥法拉克,要不就傷害到他的感情了,並且下個月他們的女兒結婚,可能會因此不邀請霍瑪勇……

  我們坐滿了三輛旅行車。我跟爸爸、拉辛汗、霍瑪勇「卡卡」搭一輛車——小時候爸爸教我管男性長輩叫「卡卡」,也就是叔叔伯伯,管女性長輩叫「卡哈拉」,也就是姑姑阿姨。霍瑪勇叔叔的兩個老婆也跟我們一起——較老那個滿臉皺紋,手上長著肉瘤;較年輕那個則渾身散發著香水的味道,跳舞的時候老閉著眼睛——還有霍瑪勇叔叔那對雙胞胎女兒。我坐在最後一排,暈車並且頭昏眼花,被那對雙胞胎夾在中間,她們不停地越過我的膝蓋,相互拍打。

  通往賈拉拉巴德的是條盤旋的山路,要兩個小時的顛簸才能走完,車每次急轉都會讓我的胃翻江倒海。車裡每個人都在說話,同時大聲說話,近乎叫喊,這是阿富汗人交談的方式。我問了雙胞胎中的一個——法茜拉或者卡麗瑪,我總是分不清她們誰是誰——問她願不願意讓我換到窗邊的位置去,因為我暈車,需要呼吸一點新鮮空氣。她伸了伸舌頭,說不。我告訴她無所謂,不過我也許會嘔吐,弄髒她的新衣服。隔了一會兒,我把頭伸出車窗外面。我看見路面坑坑窪窪,高低起伏,盤旋著消失在山那邊;數著從我們車邊經過的貨車,它們五顏六色,載滿喧嘩的乘客,蹣跚前進。我試圖合上雙眼,讓風撲打我的臉頰;我張開嘴巴,大口大口吸著乾淨的空氣,但仍沒有覺得好一些。有人用手指戳了我一下,是法茜拉或者卡麗瑪。

  「幹嗎?」我說。

  「我剛把風箏比賽的事情跟大家說了!」爸爸坐在駕駛座上說。霍瑪勇叔叔和他兩個老婆坐在中間那排,朝我微笑。

  「那天天上一定有一百隻風箏吧?」爸爸說,「對嗎,阿米爾?」

  「我想應該有的。」我喃喃說。

  「一百隻風箏,親愛的霍瑪勇,不是吹牛。那天最後一隻還在天上飛的風箏,是阿米爾放的。他還得到最後那只風箏,把它帶回家,一隻漂亮的藍風箏。哈桑和阿米爾一起追回來的。」

  「恭喜恭喜。」霍瑪勇叔叔說。他的第一個老婆,手上生瘤那個,拍起掌來:「哇,哇,親愛的阿米爾,我們都為你感到驕傲!」年輕的老婆也加入了,然後他們全都鼓掌,歡喜讚歎,告訴我他們有多麼以我為榮。只有拉辛汗,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緊鄰著爸爸,一言不發。他的眼神奇怪地看著我。

  「請停一停,爸爸。」我說。

  「幹嗎?」

  「我暈車。」我喃喃說,倒在座位上,靠著霍瑪勇叔叔的女兒。

  法茜拉或卡麗瑪臉色一變。「快停,叔叔!他臉色都黃了!我可不希望他弄髒我的新衣服!」她尖叫道。

  爸爸開始刹車,但我沒能撐住。隔了幾分鐘,我坐在路邊的一塊石頭上,他們讓風吹散車裡的氣味。爸爸吸著煙,跟霍瑪勇叔叔在一起,他正在安慰法茜拉或者卡麗瑪,要她別哭泣,說到了賈拉拉巴德再給她另買一套新衣服。我合上雙眼,把臉對著太陽。眼瞼後面出現一小片陰影,好像用手在牆上玩影子那樣,它們扭曲著,混合著,變成一副畫面:哈桑的棕色燈芯絨褲子,扔在那條小巷的一堆舊磚頭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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