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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三


  瑪麗首先打破令人震驚的沉默。她明白自維多利亞走入大門那一秒開始,便有些事情不對勁。如果她對她自己很老實,她就不得不承認她甚至於早就知道她的女兒有了身孕。做母親的人可以體察到那一類的事。以後她有足夠的時間來問這件事並聽整個故事的原由。她的寶貝女兒正在受苦。瑪麗將維多利亞攬入懷中,溫柔地講些安慰的話,將維多利亞前搖後搖。當她的孩子還小的時候,她都是這樣做。

  其餘的家人趕快學瑪麗的榜樣。不論她犯了什麼樣的過錯,她仍舊是他們可愛的維多利亞。還有一個孩子——艾拉岡家的新生代。佩卓大爺、桂黛、佩卓,都隨著瑪麗圍成一個緊密的小圈圈,用愛與寬容把她包在中間。他們都與她一起哭泣,握著她的手,求她不要哭了;因為一切都會圓滿解決。

  所有的家人中只有亞伯多算是例外,他站得離他們遠一點,並且無法忘懷他自己的痛苦而去體諒她的痛苦。他的女兒辜負了他。她奪走了他們的自豪,並且自私地將它撕成碎片。他打量著廣場四周他所有的朋友與鄰居,他們都在期盼看到他的女兒在今晚出嫁。人們談到艾拉岡家的名字,一直都懷著尊敬。艾拉岡家人都是知道如何循規蹈矩,值得崇敬的人。但是事情已不再是如此了。他的女兒已經使他的家風受到嘲笑。他永遠都無法原諒她辜負了家人。

  在這個時候,設法搭上一趟便車而不要等好幾個小時後的下一班長途巴士,不失為一個聰明的主意。快近下午時,保羅可就沒什麼把握了。他開始動身走路,因為他們的緣故,他需要在他自己與維多利亞之間保持距離。但是鎮外馬路上駛來的車輛並不多,而他的筒形旅行袋愈來愈重,並且每走一裡便愈加沉重一些。一兩個鐘頭之內另一輛長途巴士要到了。同時,他繼續朝前奔走,希望他的制服會說服什麼人停下車來讓他搭便車。

  太陽已經開始向群山後面滑落,天空現在愈來愈變成了粉紅色。只不過二十四小時之前,他觀察到桂黛祈求東西南北四風。他想到她站在大桶中的葡萄堆裡。在他的心將要飄回到維多利亞身邊之前,他停止遐想。

  四周看看,他突然體會到他已經抵達他在路上的同一個地點。維多利亞曾在那裡讓他看湯姆的信,同時告訴他有關嬰兒的事。他停下來歇了一會兒,並且仰視那條翻過山丘通往努貝斯的泥土小路。思鄉之情——懷念一個地方、一幢屋子、周圍的環境——是他以前從來都不懂的事。但是他渴望爬過山丘,能夠看到山下穀中隨風飄動的葡萄樹的情緒十分強烈,他幾乎就要開始走上那條小徑。

  仿佛是鬼使神差,一輛卡車呼嘯著開上了朝南而去的馬路。他迅速地伸出拇指,看到司機就在他的前面停下車,他放心了。

  「你朝那兒走?」司機問著。

  「舊金山。」保羅說。

  司機點點頭。「我儘量將你帶到聖拉斐爾。」

  那樣的話會將他載到比半途不遠的地方。他爬上卡車,將他的旅行袋塞到座位下面。

  「你一直在此地做什麼?」司機問。

  他幾乎要大聲笑了出來。他恐怕要一路走到墨西哥去,才能回答這個問題。他作了一個他能想得出來的最簡單的回應。「漫步……在雲端。」他說,並且凝視著前面的路,而司機換著排檔。

  司機望著他,斷定他一定是在開玩笑,也就咯咯笑起來。

  「好吧,歡迎回到凡間來。」他說。

  厭倦了叢林,他厭倦了無有止境的小衝突與大戰役,精疲力盡超出了想像。他回到了孤兒院,檢查有沒有人劫後餘生。意義到底在那裡?這個地方已被轟炸得差不多成了一片瓦礫,沒有人能夠活著留下來。他仍然勉強自己走進去,門適時打開,一位年輕婦女走了出來。結果是維多利亞,她牽著一個小孩的手,小孩穿著比他身材大上好幾碼的制服。維多利亞!她還活著!他的疲勞一掃而空,他朝她奔去。但是他還沒有走到陽臺,門砰地關上了,她也消逝了。

  他急忙上樓打開房門。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接下來是一道閃光,又亮又熱好像是太陽的中心。一陣風像颶風一樣呼嘯著經過他的身邊。房門另一邊的空間都成了黑黑的,原子彈爆炸產生的蕈狀雲爆攻開來,五顏六色,十分恐怖生動,簡直不敢相信它是真的。

  他醒了過來,喘著氣,認清了他又在做夢,夢的內容永遠都是有關叢林中的孤兒院,以及他永遠無法及時伸出援手去拯救的小男孩。及時幹什麼?他感到惶惑。他由卡車的窗口向外凝視看到了黑夜,只見群星在頭頂上空閃耀,月亮差不多開始要缺了。然後他記起了夢中的那名婦女——她是維多利亞,並且記起他失去了她。

  日出時分的舊金山安安靜靜,空空蕩蕩。保羅走過蜿蜒的街道到貝蒂的寓所去,他聽到他的腳步聲在靜寂中產生的回音。等他走到了門前,他拿出裝看鑰匙與貝蒂照片的匣子。他借著慘淡的黎明光線看那照片。研讀她的容貌,設法使他自己相信他愛她。如果他不愛她怎麼辦?他心裡嘀咕著,一面爬到了三樓。愛情會不會像秋天的樹葉那樣容易脫落飄零?

  他是否愛過她?

  他躡手躡腳走進了公寓,晨光幾乎還不曾透過拉下的窗簾,但是光線還足以看到他自海外寄回來的信件卻攤在廚房的桌子上。貝蒂已經將它們大部分由信封中拿了出來,一頁頁的撒在四處,她像最後她已經有條有理地整理過,念過。

  「誰呀?」她在臥室裡懶洋洋地說。

  「是我。」他說。

  幾秒鐘之後她在門口出現了,睡得頭髮淩亂,赤裸的身上穿了一件浴袍。

  他指著那些信。「你都看過了。」他說。

  她神情古怪地看著他,好像她並不十分清楚他在那裡做什麼。「是的。」她點點頭,拉緊浴袍的帶子。「保羅,」她說,同時打了一個哈欠。「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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