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雲中漫步 | 上頁 下頁
三八


  維多利亞在這裡,隱藏在某處的陰影中,假裝沒有聽到他呼喚他的名字。他不知道要用什麼話才能使她回到他身邊,他什麼話都想不出來。她對他說的每件事都是真的;然而在他們彼此相處的感情深處,難道不會冒出一些更深的真相?他向著塵封的角落窺視,並且在瓶架之間慢慢走,每只瓶子上都貼著努貝斯的標箋,並且依照葡萄的種類做了記號。Caberner(卡百內葡萄酒)、Chardonnay(夏敦埃酒——不甜的白酒)、Sauvignonblanc(白索維農酒)……這些名字都具有異國風情,聲音不可能拼得出來,勾起了他讀過的一本書中描述的法國境內古堡的形象。

  他繞過酒架的另一邊,亞伯多正等候著他。她攔住保羅的去路,在朦朧的光線中對他虎視耽耽。「不要以為因為你娶了她,這些酒就是你的,」他說,一面指著酒瓶與榨酒的大桶。他再向前靠近,結果他的臉離保羅的臉只有幾寸遠而已。「如果說你已經真的娶了她。」

  「這句話是什麼意思?」保羅想設法從他身邊擠過去,但是亞伯多向旁邊跨出一步,抓住了他的手臂。

  「我當時不在場。我沒有看到婚禮。我甚至於沒有見到結婚證書,」他說。「不要以為因為我說話帶著一種腔調,我思考也帶著一種腔調。」

  他的目光貫穿了保羅的身體。他看上去狂野而又兇猛,好像是位戰士正準備去作戰迎敵。保羅清楚那種表情。他曾在叢林中于他朋友袍澤臉上見過那種表情。他一想到他也學過如何扭曲自己的面貌,僅僅只表現出戰爭中的憤怒。他就不寒而慄。

  「四年來我都在作戰,」他說,讓他對亞伯多的氣憤發洩出來。「做我必須做的事。我必須使自己對任何事物都不動感情。你的理由是什麼?」

  「你到底在談些什麼?什麼理由?」亞伯多吼著。

  「將你的女兒關在你的心外面。你難道看不出來她是多麼的令人歎為觀止?多麼的活潑?」這些話由他口中脫口而出。當他設法使亞伯多瞭解時,突然他瞭解到過去兩天以來他一直奮力掙扎的、起伏不定的情緒。

  「我的整個一生都一直在夢想你的女兒想給你的那種愛,」他繼續說,不過現在說得平和多了。「我寧願為你所擁有的而死。你為何不能只是愛愛她?愛她是那麼容易。」

  「你對於我女兒的事什麼都不知道!」亞伯多暴跳如雷。

  「你聽到我的話沒有?什麼都不知道!」

  「我知道她很好,而且性格剛強,值得擁有這個世界上全部的愛。你難道看不出來嗎?她是多麼的美妙、特別?」

  維多利亞站在他們的上方,隱藏在將釀酒廠弄得縱橫交叉的狹窄天橋陰影裡,當保羅向她的父親傾吐他對她的愛意時,她靜靜地流眼淚。知道他十分在意,至少現在減輕了失去他的痛苦。她屏住呼吸,等著聽她父親的回應。

  亞伯多的表情瞬間緩和下來。保羅體會到他想放鬆警戒,並且接納保羅正在說的話。他看到亞伯多兇狠的面具後面有一絲接納的意思。但是他無法將這種感情支持下去。面具又重歸原位。這一刻一下子就過去了。

  「你看到這個沒有?這片土地?這個葡萄園?這就是說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一天二十四小時。一年來,一年去……你認為我做這些事是為了誰?為了他們!他們全體!出自愛心。

  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談什麼!我愛我的家人!」

  他的聲音含著真理與信念,保羅相信他。「那麼你為什麼不讓他們知道呢?」他靜靜地說。

  此時亞伯多並沒有設法阻止他離開。保羅推開了釀酒廠的門,走回到陽光裡。

  留下還是走掉、留下還是走掉。這種事非作決定不可,使他傷腦筋。他站在院子當中,閉上眼睛,祈求維多利亞現身。當他張開眼睛,什麼地方都看不到她,他心裡有數,是命運告訴他離去吧。他拿起袋子,看到制服又不見了。當他發現它浸泡在桂黛放在陽臺上的洗衣桶裡時,他並不意外。他將浸濕的衣服塞回他的旅行袋,由院子走出去,離開努貝斯。

  他正走到儲藏美酒以便變成陳年老酒的石壁洞穴,注意到佩卓大爺恰好站在入口的外面,與他的三位主要助手聊天。他們的身後有兩輛葡萄園的運貨車,盛著新榨的酒的橡木桶在車子上面堆得高高的。

  「保羅!」佩卓大爺揮手喚他過去。

  他要趕搭長途巴士的機會很快地淡了下去。但是他無法不睬維多利亞的祖父,他在保羅剛一抵達便熱情款待他。他矮身走到洞穴入口處低矮的天花板下方與佩卓大爺會合。佩卓大爺剛剛吃完一頓看起來過於豐盛的食物。他的餐盤上面留下來的只有一塊起司、一團麵包,及一片添了香料的香腸。

  那三個人回去幹活去了,卸下橡木桶,把它們推動滾進洞穴。佩卓大爺把保羅拉到身旁他一直坐著的石頭矮凳上坐下來。他舉起一個陳年酒瓶,自豪地指著它的標箋。「白蘭地,」他說。「最香醇的。」他倒了一杯遞給保羅。

  「我親自做的,二十一年前。」

  保羅從來沒有品嘗過白蘭地,現在並不特別急於一試。但是即使是拒絕品嘗,對釀酒者而言也會是侮辱。他啜了一口,對它味道之烈感到畏縮。他吞下去時,嘴唇同舌頭都有點刺痛。

  佩卓大爺哈哈大笑。「白蘭地的秘密在於年齡,每樣事物的秘密都在於年齡。」他說。

  他為他自己倒一杯,一大口就吞了下去。他咧開嘴笑,示意保羅照著做。

  聰明的話就是說不、謝謝你,然後離開。保羅由門口眺望通往越過山谷與離開艾拉岡家的路。一旦他由山丘的另一邊下山,他就永遠見不到維多利亞、佩卓大爺,和這個山谷了。史先生的巧克力根本就不能與他在努貝斯找到的神奇與美麗相比。

  他打定主意,喝一杯吧。出於對他的東道主佩卓大爺表示禮貌。

  他對佩卓大爺微笑,鼓起勇氣,一口飲下白蘭地。他還未品嘗就先感受到酒精,液體迅速地由他的嘴散佈到他的胃及他的四肢。

  佩卓大爺彎下身來,把他的手伸到保羅的旅行袋滴下的細細水流下面。他的頭向後一倒,哈哈大笑了起來。「新婚的人。」他搖搖頭。「他們除了做愛與作戰,還知道做什麼?你同她談過了嗎?」

  保羅真願他與維多利亞的問題,像佩卓大爺誤解的情人爭吵那樣單純。「我試過。」他說,聳聳肩膀。

  「總之它不會有什麼差別,」佩卓大爺說,他又替自己倒了一杯。「男人與女人之間的會談永遠都解決不了任何事。我們用思考,她們憑感覺。她們都是心做出來的生物。」

  他用白蘭地酒瓶敲敲他的心臟部位。「我有個完美的解決之道。Salud(祝健康)!」他把一杯酒一飲而盡。然後用手背抹一抹他的嘴。

  佩卓大爺真的可以找到一個讓他與維多利亞共同生活的解決之道嗎?保羅的頭因為酒精的緣故有點暈暈的,他幾乎相信想不到的事情會變成可能的了。他朝佩卓大爺舉起酒杯,並且詭異地笑著。

  「Salud!」他說。「敬完美的解決之道。」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