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雲中漫步 | 上頁 下頁
三〇


  他懶得問,又挑了一顆——這次是棉花軟糖,並且繼續朝葡萄園走去。

  一列列的葡萄樹由距離花園僅僅數碼之遙的地方開始,到了一個地點時土地便略向下斜。由於葡萄樹是坐落在山谷中的山谷,霧在這裡停擱得久一點。雲霧很濃,所以保羅幾乎無法看到泥土小徑兩旁的葡萄樹。

  「在一五八〇年,第一位姓艾拉岡的人,也叫做佩卓,由西班牙來到墨西哥,」佩卓大爺說。「腦子裡存著夢想,衣服披在背上,口袋裡懷著由家中葡萄園所挖的根。」他朝著樣品盒點點頭。「我可以吃嗎?」

  佩卓大爺是位滿意顧客的完美範例。找到了欣賞好的巧克力,吃起來津津有味的人。真是太好了。保羅願他能將佩卓大爺介紹給史先生認識,因為他覺得史先生已開始與他的主顧都失去了聯絡。「我請客,」他說。

  這一次佩卓大爺連想都不想便挑了一顆胡桃乳酪巧克力——保羅頂喜歡的一種。「太妙了。」他稱讚著。他搖搖頭,似乎對保羅產品的優異性驚訝不止。

  「很多世紀以來,」他像在夢裡說話,背他的家史,仿佛在這些年月中它已被人說了又說一樣,「葡萄園製造出那種品味的酒,整個墨西哥的盛宴都沾到了光彩。然後革命……」

  他歎了口氣,然後不說話。保羅想多聽一點,但是他沒有說什麼,等佩卓大爺準備好了繼續說下去。他體察到佩卓大爺迷失在過去的歲月當中,重溫一些即使在經歷所有這些年月之後也不曾治癒的某些可怕傷害。

  他感到對這位老人有一點同情,他對於永遠都不會被人忘記,永遠也不會消逝的傷害與悲傷知之甚詳。這種心情似乎是來自失去了一度極為珍貴的東西。因此不論你做了什麼——不論你在何處尋找,你永遠都無法去取代你失去的任何東西。即使你偶爾認為你邂逅某人而他會取代你生命中失去的無名事物也不行。

  「我們都在逃避我們的生活。」佩卓大爺繼續說下去,自己按捺住不再要求另一顆巧力。「一行李箱的衣物,而在我的口袋中放著挖自葡萄園的根部。」

  保羅設法想像一個十分年輕的佩卓大爺——他的年紀不會比現在的自己大多少——攜著桂黛逃過墨西哥的邊境。他瞥瞥四周,想法子找他的方向,不知道他距離莊園及通向山丘另一邊的路多遠。此處雲濃霧密,他只能看到模糊的影子及形狀。

  他心中泛起夢魔的一部分:他自己匍匐前進通過硝煙去搜尋敵人的蹤跡。沒有一件事物清晰,他完全獨自一人在盲目地行走。

  「我讓你看樣東西。」佩卓大爺突然說,帶著他更進一步走入霧中。

  他們走了若干距離,爬上一個小坡,保羅看到一個燦爛橘色的太陽正掛在他身後山丘的山頂上,山丘下面就是葡萄園,仍然籠罩著雲霧。在較高的地方,霧已開始消散,茂密的葡萄樹卻被成熟等著採收葡萄的重量壓得下垂。

  佩卓大爺指著一棵單獨的葡萄樹,年歲較老而又多節,與其他葡萄樹互相隔開。它的後面有個樸素的神龕,飽經風霜的基石上刻著兩句簡短的西班牙文。佩卓大爺緊扣著雙手放在背後,凝視著這塊地方與斜斜地迤邐通往遠方美景的山丘。「這是我隨身帶來的根,」他說。「傳自第一位佩卓隨身帶來的根部。它不是努貝斯的根。它是我們生命的根……維多利亞的生命的根。」他轉過身子緊盯著保羅的臉。「而現在你是這個的一部分——我們的一部分。它是你生命的根。你不再是個孤兒。」

  他的話擊中了保羅的心坎。雖然事情並非永遠如此,他都只知道自己是個孤兒。他是個嬰兒時就被留在孤兒院,也沒有解釋用的條子或紀念品可以將他與他的父母聯結起來。他甚至無法猜他的雙親身份;雖然差不多像院中每一個其他的孩子,他編了一個複雜的家譜——叔伯嬸娘、堂兄弟姐妹、爺爺奶奶一大堆人——他確定只要他們知道他身在何方的話,他們所有的人都會收留他。

  佩卓大爺提供給他一直都想要、非常想要的家庭。包括一段歷史,一個家,以及一片土地。這片土地,特別在此一時刻,升起的太陽將它金色光芒照射到綿延不絕一列列葡萄樹上,真是美麗絕倫。

  霧已經散去,讓山谷顯得美輪美奐。坐落在山谷中間的莊園像是一件無價珠寶正中心的寶石。他甚至沒有在那裡消磨過一天時光,但是他已經對家庭的事學到很多,比他以前知道的要多。家庭並不是全部都好或都壞,非黑即白,像他相信的那樣,他們都受到情緒動盪的浪潮以及把他們拖向東、拖向西的有力水流擺佈。

  「因此,你會留下來與你的家人一齊等著水果的採收?」佩卓大爺問著。「它是個特別時光。一個神奇的時光。」

  然後他瞭解到佩卓大爺已經注意到他放在陽臺上的筒形旅行袋,並且正確地知道他要離去了。他不知道這位老人對他未作任何宣佈就來到努貝斯作什麼其他的猜測。只要能留下來。只要收割的神奇魔力足以有力量將過去一掃而光,將他與貝蒂的婚姻抹掉,艾拉岡一家人就可成為他的家人。

  「我真的是沒辦法,」他悲傷地說。「我有承諾過的事要做。」

  佩卓大爺抬起臉來向著太陽,讓它的暖氣熨熨他粗糙的面孔。「那麼你對你的家人的承諾如何?還有什麼事情比那個還要重要?」

  沒有什麼事情比說好更使他感到更快樂,自然,他會留下來,但是貝蒂目前是他的家人,而他的承諾便是對她的承諾。他搖搖頭。「真的,我會喜歡的。但是我辦不到。」

  佩卓大爺聳聳肩,無可奈何。「他說你不會留下來。」

  「誰說?」

  「亞伯多。『這外國郎只要一有機會,他就會離開她。』他就是這樣說的。」他彎下身來拔長在基石四周的一些野草。

  保羅內疚地掏出他口袋中的信。「我不會離開她的。」

  「我瞭解。」佩卓大爺擦掉手上的泥土。

  保羅不知道他真正瞭解多少,他體會到:亞伯多不會對情緒守密;而佩卓大爺並不像亞伯多,硬是將他正想或正好感受到的大都隱藏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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