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雲中漫步 | 上頁 下頁
一七


  他第一次用這種字眼時,她就點點頭,好像她瞭解似的,稍後她還去查字典。這個字眼是法文,意思是中產階級,因此俗不可耐。湯姆自稱是個叛逆人士;他稱自己為波西米亞人。她認為她能夠改造他。

  「你描寫你的生活長達十五頁?」她問道,心裡嫉妒那個女人運氣真好能收到那樣長的信。

  「不對。那只占前面兩頁。」

  「其餘的十三頁呢?」

  「我就一直談我是多麼的愛她。」

  他聳聳肩,好像繼續談下去難為情。她點頭鼓勵,她的眼光告訴他,她想聽他說每件事。

  「談我回家時,多麼想抱著她,盯著她看由日出到日落,永永遠遠。你知道,就是像那樣的玩意。它不是詩文,但是——」他聳聳肩。

  「對,就是如此,」她打斷了他的話,也對他的誠實動心。

  「她一定珍惜每個字。」

  「沒錯,每個字。」他三言兩語。

  他的老婆多少使他失望。她可以聽出他聲音中的悲痛,而她不知道他的老婆做了什麼事而讓他煩惱。或者他曾請他老婆把信留下來給他看,她卻犯錯將它們都丟了。她想知道有關他的事太多太多,不論他是否返鄉一如他所描述的那樣,或者他是否找到了那個有院子的房子。算她倒楣,她碰到的是湯姆而不是像保羅這樣的人。保羅人品好,行為端莊,他想要的東西跟她想要的完全一樣。湯姆一個鼓勵的眼神便抵得上這一切,而她被迷住了。

  湯姆是個鼠輩,也是騙子,發誓說愛她一直到天荒地老,這段愛情還未到九月底便吹了!而所有那些他為她寫的鬼詩,例如「月光下給維多利亞」,以及「汝美麗勝過太陽……」她在高中時寫的詩也比他寫的強。可憐的是她竟然相信他的謊言,把她自己弄得像個白癡。

  「你真是好心為我做這種事。」她說,邊望著保羅在用力打理他們的行李。

  「還有嬰兒,我是在為你們兩個人效勞。」

  「那麼我們兩個人都謝謝你。」她說,首次展開微笑。她念過湯姆所留的信以來還一直不曾笑過。

  他回她一笑,她的心花小小一開。她躊躇了一下,不想讓他看到她受到他好意的感動。她會輕輕鬆松愛上一個像保羅一樣的男人。但是他已經結婚,而她又懷了孕,此時此刻她別無辦法,只有祈禱她的父親不會看穿他們編織的脆弱騙局。

  保羅走到了山頂,發現納帕穀的心臟地帶躺在他的下方,像一塊華麗的波斯地毯般展開,他快樂得要叫出來。山丘重重疊疊,受到落日餘暉的照射,一片紅、一片金。順著山勢的是一望無際、嫩綠的葡萄樹,樹上果實累累,紫色葡萄飽滿欲裂。葡萄園一直延伸到他目光所及的遠方,僅僅被一群建築物遮斷了,其中主要的建築是幢西班牙式的莊園,在它的前方還聳立著一棵巨大的橡樹。

  空氣中因為葡萄的芬芳而有著清淡的香味,使他感到如癡如醉。他覺得他好像棲息在天堂的邊緣;他無法想像能容許用任何邪惡、不懷好意的字眼來擾亂這個山谷牧歌一般的平靜。

  他站著不語,沉浸在美景中而心滿意足,對四周環境的壯麗歎為觀止。他想要把這景致存入記憶,記住世上居然有如此非同尋常的地方。他來自一個平淡無奇、沉悶單調的農村。納帕景色會引發一位糖果推銷員心靈深處的詩情。維多利亞上前到他身邊站住。「我們稱它為努貝斯(LasNubes),」她輕柔地說,「在西班牙文中,它的意思是雲鄉。」

  「真美。」他說,心中有股欲望想要將她擁入懷裡。她的朱唇吻起來一定十分柔軟。她的呼吸像空氣,聞起來有濃郁葡萄的芬芳。他歎了口氣,深知他永遠不能夠如願。

  「對。」她悲傷地說,他心中以為她與他有同樣的欲望。

  緊要關頭的魔咒已經破了。此刻應該是突破古堡城牆去捍衛他的公主的名節挺身而戰的時候了。在他還是小孩時所讀到的幾則童話中,壞人通常都是心地不良的繼母。維多利亞並沒有提起任何繼母。可是從她的描述中,她的父親聽起來相當令人恐懼,可以扮演壞國王的角色,他因為女兒吻了青蛙,青蛙並沒有變成王子,結果他要砍掉女兒的頭。

  他轉身看著她,心裡把她當成他的老婆。貝蒂的面孔在他眼前一閃,他聽到她在背誦阿米斯特可笑的句子,模仿他好像是打電話,裝模作樣的腔調。與你相愛的人離別,四年算是很長了。她變得太多,她幾乎不像他留在後方的女孩。他不知道她幫他是否有同樣的想法。

  他記起了她在他們結婚那天的模樣,她穿上特別為在市政廳舉行婚禮的新禮服,真是俏麗動人。婚禮後,他們搭乘纜車到唐人街去進午餐,可是貝蒂忙著欣賞把玩嶄新的結婚戒指,幾乎沒有吃上一口她面前放著的雜碎。她也給了他一枚結婚戒指。貝蒂說,摩登的情侶都流行兩人都戴結婚戒指舉行婚禮。

  這提醒他,維多利亞若是要合情合理扮演他的老婆,她可少了點重要東西。運氣不錯,他正好有件東西可以幫助他們扮演一對佳偶。

  「如果我們要使這件事做對……」他說。他打開樣品盒,拿出一顆用厚的金箔所做圈子包住的巧克力。「結婚高級糖果。六月左右最好賣。」

  他笑一笑,將金箔圈子套在她纖纖的無名指上。她的臉頰羞得泛起一片淺紅。他想像他跪了下來,求她嫁給他。他想像她答應他,樂意做他的老婆。他覺得因為極度的浪漫……落日芬芳的空氣、美麗的維多利亞公主的緣故而自己已經醉醺醺的。

  一聲霰彈槍的脆響將他的綺思震得粉碎。挑起了他戰鬥磨練出來的求生本能。他雙手護頭找掩護而撲倒地上。

  又一聲槍響,這次比頭一次還要近一點,打破了寂靜而引起山鳴谷應。她抬頭看見維多利亞仍然站著,完全暴露在那個使用槍彈橫掃鄉野的狂人槍下。他一躍成了半蹲,抓住她的手腕,將她拖到身邊最近的葡萄樹下躲避。

  他伏在她身上,豎起耳朵注意槍彈射來的方向。她奮力掙開身子,而他用指掩唇警告她不要出聲。維多利亞杏眼圓睜像兩個碟子,映出了她的驚惶。

  一片沉寂——他的經驗教他不可以信賴的那種鬼裡鬼氣的沉寂。然後他聽到了他一直等待著的聲音,一個人沿著小徑走,有韻律的腳步聲。那個人深信他已經將他的獵物困在一處,而根本不在乎暴露他自己的身形。

  保羅左瞄右看,設法安排一條逃亡之途。他們身後是空曠、毫無遮掩的泥路。在他們前方,小徑陡斜向下通往葡萄園。腳步聲愈來愈響,愈來愈近。他一雙赤手是他唯一的武器,與一個持霰彈槍的人簡直不能相抗。如果真的拼起來,他可以迎戰射手,而讓維多利亞逃生。

  他的身子繃得緊緊的像圈繩子,隨時準備攻擊。

  在他的前方出現了一雙腳,還穿著靴子。霰彈槍槍管指著的地方距離他的臉還不及六寸。

  秘訣是拖延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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