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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女司機坐在座上瞪著他搖頭。雖然他是史家糖果店的明星推銷員,她在這個下午對他所推銷的東西卻一點也聽不進去。

  「但是我非得到薩卡曼多不可。」他說,讓自己由她打發。

  「你不可搭這部長途巴士去。」司機說,並且當著他的面用力關上車門。

  長途巴士開走了,掀起了地上的碎石沙塵。塵土飛揚中他一眼看到那位女郎,她也由後窗看他,神情很悽楚。他緊跟著看她,氣憤交加,連胃都翻了過來。

  在戰鬥激烈之際,彈雨橫飛,袍澤倒臥在身旁,他就已經開始深信命運的力量。他要活下去的理智是隨著一項主要信念發展出來的。這信念就是:如果命運註定他的名字要刻在其中一顆子彈上面,那麼就認命吧!他至多只能把步槍擦拭乾淨、頭低下,以及祈禱。

  現在似乎命運以作弄他而自娛。他還能怎樣解釋他與那位悲傷、美麗的聖母像離離合合的情形?似乎神祇都在嘲笑他的貪得無厭,並且用一個他永遠無法達成的景象對他嘲弄。

  他踢踢地上的泥土,體會到比爾與赫曼正站在幾尺之外,顯然在商量下一步的行動。他們朝他逛過來,他狠狠地怒目而視,警告他們若再敢走近一點,便還有苦頭吃。被警告夠了,他們呆著止步不前。他撿起他的筒形旅行袋,開始朝馬路走去,十分肯定他不會再看到他們醜陋的面孔。

  太陽正開始向天邊降落,可是溫度只涼下去幾度。除了走路便別無選擇,於是他向前跋涉,又疲乏,又乾渴,還很洩氣。幾個鐘頭之後另外一輛長途巴士會經過,那時天會黑了,司機會隨隨便便錯過而看不到他。他突然想起了他喜歡的一句話,他的士官時常一講再講,還說是文豪馬克吐溫最先想出來的,那句話就是:做好事,沒好報。這句話沒什麼好懷疑的,不過他想像不出來在這種情況下他還會做些什麼事。

  馬路向前伸展,除了牧地與兩邊的樹木,唯一看得到的地標是東邊聳立馬雅卡瑪山脈的山麓。最近的城鎮可能在幾裡外,而他在夜幕低垂之前抵達薩卡曼多的機會像下落的太陽那樣快速地愈來愈黯淡。黃昏天空的夜色愈來愈深,由粉紅變成紫色,他唯一聽得到的聲音是歸鳥在枝葉間的呢喃以及遠方偶爾傳來的牛鳴。

  他大步前行,想從四周的美景中找點樂趣。可是要等他在路上繞個彎之後,他才意外地看到一個真正使他打起精神的景象。就在前面幾碼之處,一位婦女背向他,並且拱著背坐在她損壞的行李箱上。即使是由後面看,他從天鵝絨般的深色頭髮垂在臉旁,也認得出來是她。

  他的腳步聲引起了她的注意。他一走近,就她抬起頭來。

  因為哭泣過,她的眼眶都是紅紅的。

  他已經打定了主意。即使是今夜之後他會永遠都見不到她,他也得知道她的芳名才行。

  如果不是她覺得狼狽不堪,在她最想不到的時候他又出現了,她包准會對這位英俊的年輕人微笑。她想不出來他對她會怎樣想。她帶給他的都是麻煩,又永遠無法回報他。不過現在至少她可以適如其分地謝謝他全盤的好意,尤其是他在長途巴士上沖出來,由那兩個惡人手中拯救她的英勇表現。

  再幾分鐘,她就會想念他。若按照平常,她已經身在通往房子的小丘半途。她太累了,在路邊停下來歇一歇,乘機想想在前面等待她的劫難。她有一部分想留在公車上一直到最後一站,不管它在那個地方。她可以選一個新名字,為她自己展開新生活,完完全全消失而讓她的父親永遠找不到她。

  胡思亂想固然令人心動,可是她永遠無法將它實現。她永遠無法不叫做維多利亞·艾拉岡。不論發生什麼事,她永遠都無法繞過家。她同家人的關係發展得像她曾祖父在十九世紀中期所種植的葡萄根莖一樣的深。她無法同意她父親老派的信念,可是她非常愛他。

  小時候,她就蒙受到他的慈愛。她數不清有多少次她匆匆忙忙趕回家,告訴他說她在測驗中得到了最高分,寫出了最棒的文章,被提名做班代表。他對她所有的成就都引以為榮。但是那一天她收到了長久等待,接受她進入舊金山一所大學的信,她跑到葡萄園去找他,他倆首次大吵特吵。

  他們從來不會為她與男孩子外出爭吵。她太害羞,又很用功,沒太多時間理會約會。此外,山谷裡隨她一起上學的男孩們都像是她的兄弟,的確她對親吻任何一位都沒有興趣。她要將她的吻都留給她的武士,而他正在納帕穀外面的某個地方等待著她。

  無論如何,她的父親為她而另有打算。他不想要她去上大學,他想要她守在家裡,像個規矩的墨西哥女郎,學烹飪、縫紉與持家。準備為他已經挑中的乘龍快婿做位賢妻。

  在他將安排的婚事告訴她之後,她一個星期都不進食。她躺在自己床上,對擔心的母親與祖母宣佈,說她寧願死也不願放棄大學教育。她可能是出自墨西哥貴族世家,但是她是在美國出生及受教育的女孩。她才不要像鄉村農業展鑒會上當作獎品的小牝牛,被交付給她父親一位朋友的兒子。

  她嚷著說,她的父親應該信任她離家後會循規蹈矩。然後她面向著牆壁,離開可以眺望葡萄園的窗口,等待他的回答。

  當然,他會讓她走,不過他永遠都不能太原諒她頂撞他。當她宣佈她想繼續修碩士學位,他又一次讓她走。他心頭有部分要他的子女接受他們該受的教育。但是他另有一部分卻要她絕對聽他的話,不許模棱兩可。

  湯姆有次說千真萬確她愛上他了,因為對她而言那樣做是錯得離譜。她不明白他所說的意思,並且發誓說他吃錯了藥。她說,她一生都在等待與他相見。

  現在,她坐在路旁,開始要領悟到他話中的真意了。他要是聽到她承認他說對了,他該是多麼高興。犯錯的是她:相信他的愛情,相信他可以托以終身。

  她擦乾眼睛,設法讓自己鎮定下來,那在火車上的年輕人趕上了她。

  「我想我們還沒有經過正式介紹,」他微笑著說,「我叫做保羅·沙頓。」

  「維多利亞·艾拉岡,」她說,他也在她旁邊坐下。「我對長途巴士上發生的事感到抱歉。我覺得很……替你惹出所有那些問題。你應當一直走下去。誰知道你下一次會碰到什麼事?」

  她想法子微笑,表示她是在開玩笑。可是她的問話後面藏了太多的真相,以至於她嘴唇顫動,吞聲飲泣。

  不管她對他做了什麼,他的微笑都顯得很真誠,好像他很高興再度見到她。「我認為,永遠都有發生地震的可能。你為什麼沒有留在公車上呢?」

  「這是我的終點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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