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雲中漫步 | 上頁 下頁
一〇


  「這是你的票。」他弓身彎腰,像影片中英雄永遠表現的那樣,擺出一副堂而皇之、過分戲劇化的姿態,將她的車票交給她。

  他希望能逗得她一笑。不過,她卻呻吟起來,「啊,不要……」她臉頰的顏色漸漸變成慘白,她用手飛快地掩住了口。「你還好嗎?」他一開口問的就是笨問題。她的臉色蒼白,顯然就指明她十分不對勁。她搖搖頭,眼睛左右瞄來瞄去,好像是頭困獸拼命想找逃生之路。他朝她走了一步,伸手想安慰她,看到她額頭滿布汗珠。此時他想到或許她病了,坐下來可能感到好一點。但是在他有機會建議之前,她已經硬咽了一下,張開嘴,開始將一切東西都嘔吐在他的制服前襟上了。

  他們四周的乘客因為厭惡而怪叫。這位女郎的眼淚奪眶而出,她並且掙著上句不接下句地道歉,並且朝著女廁所奔去。保羅像凍結般站在原地,一時之間因為驚愕而無法接受剛剛發生的事實。同車旅客嘰嘰喳喳,議論紛紛,才使得他從震驚中醒了過來。

  總之,這位女郎是病了,可能需要幫助,他因此有意去追她。不過,他的襯衫已經被她嘔吐的早餐殘物弄得濕透了,那味道讓他與其他乘客都感到吃不消。他首先該做的事當然是將自己清潔一番。

  他匆匆走向車廂另一端的男廁所。他一路走,一路道歉,一些生氣的人都捏住鼻子,好像他們被臭鼬鼠噴了一身臭氣。他將自己與他的筒形旅行袋搬進浴室,謝天謝地它空著無人用,於是他開始動手打理他自己。

  他脫下髒襯衫,放在洗臉臺上用力沖洗。他的旅行袋中只有一套換洗衣服,那縐縐的,他四年未穿的推銷員西裝。他將它拉出來,在這方寸之地把它穿上。那一天他第二度由鏡子中打量自己,而且再度因為看到自己的形象而吃驚。

  他那身為平民的自己反而盯著他:年紀大一點,有點像是這位熱血青年的成熟版。這位熱血青年一心想要捍衛國家,以至於迫不及待地從軍入伍。襯衫與上衣穿起來都還合身;因為荷槍及背背包,他練出了一身肌肉。那印著圖案的領帶,與他單調土褐色的卡其布制服配起來,顯得有些花俏。

  他將髒襯衫由洗臉臺上拿走。臭味只退了少許。除非是他要將它丟掉,否則只有等他找到有洗衣機的地方才行。他正將多餘的水絞出來,忽然聽到重重的敲門聲,有個聲音要求他將門打開。

  列車長瞪著他。他臉上的神情在默默地數落保羅的不是,控告他想坐霸王車,免費搭此太平洋鐵路公司的列車。

  「請把票拿出來。」他疾言厲色地說。

  保羅由口袋裡掏出他那濕的、弄縐了的車票。「抱歉。我們碰上一場意外。」

  列車長用兩指抓住票根,打了幾個洞。「嗯,我知道了。」他說。在他往前走之前,很不屑地對保羅濕透的制服瞥了一眼。

  保羅將襯衣塞回旅行袋,整一整領帶,由走道走回去,設法不理會那些不高興的乘客,他們在他通過的時候都皺起鼻子,表示討厭。那位美麗的、憂傷的女郎已經回來了。她蜷縮躺在他的座位上,頭靠著窗戶睡著了。

  他小心翼翼避免吵醒她,於是慢慢地到走道對面的座位上坐下,端詳她的臉龐。她的嘴唇扭曲,好像一時之間有些不悅。他希望她美夢中完全擺脫了她早先奮力要掙脫的恐懼。她好像血液已經抽光,所以臉色依然蒼白。即使如此,她還是帶著天真優雅的神情,像他有次在美術博物館看到的聖母像。

  火車轟隆轟隆往東又往北橫越舊金山灣,穿過奧克蘭、拉斐葉、胡桃溪與麻蒂奈,他根本不理睬窗外的景色,而只是緊看著她。終於,受到單調車子滾動的聲音催眠,他不知不覺進入了睡鄉,沙場硝煙戰火的景色,純然是場夢。炸彈有如冰雹,自暴風雨烏雲密佈的天空降下。戰車噴著柱柱火苗。一波波的隊伍摧殘著人命,將五穀牲畜都化為烏有,屠殺著每個生靈。樹葉被炮火掃得精光,樹木只剩下枝幹在風中搖曳,像是被人斬了首級。

  他的任務便是去找到敵人並且將其殲滅,這也就是他被派遣到這個人間地獄的原因。他臉上塗抹著煤煙,在大霧中匍匐前進,手中持著噴火器。朦朧中他的眼前出現了一幢受到炮火煙炙的房屋,一個熏黑的骨架,屋頂洞開,窗戶破碎,陽臺傾斜。他不需要看豎立在地上的牌子,就知道這幢房子過去收容孤兒。當然,它不再是孤兒院了;孩子們一定早就走了,撤離了或者翹辮子了。不過他還得找找是否有生命的跡象。

  他隔那房子只有幾尺遠,門就給人打開了。一位婦女走了出來。她的面孔藏在陰影裡,但是他看到她幾乎是全裸,穿在身上的只有殘破的襯裙。她手臂挽著什麼東西,當她彎腰將它放在陽臺上時,他看出來那是木雕的嬰兒搖藍。

  她挺直身子,對著他抬起頭來,他認出來這位婦女就是貝蒂。她看起來很迷人、性感,有那麼點危險。然後她走進那間房子,關上了門。

  他走近一點,蹲下來,接觸到了那只搖籃。他拿開了鋪在最上面的淺藍色毯子。他並沒有看到他期望見到的嬰兒,而只看到他那無人開拆、無人看的信件。他在搖籃旁跪下來,想要把那些信捧起來。此是突然起了一陣風,信件都往天上飛,許多信都打在他的臉上。

  他抬起手來保護自己,猛然一下子驚醒過來,感到有說不出的迷失與驚恐。他無法立即記起來自己身在何處。他眨眨眼,接下來才明白:薩卡曼多、火車、美麗的女郎……他轉頭看看她是否醒了……殊不知她已杳如黃鶴!根據站牌,他們的車在班尼夕亞這個站停了下來。他彎著脖子瞧,看她是否在車廂外面,但是月臺上空無人跡。

  他感到遺憾,心上一陣痛。一想到還會不會與她重逢便有些酸楚。他甚至還沒有請教她的芳名。貝蒂穿著破襯裙的景象進入腦際,他明白了他一直在夢想著她;可是其他細節已經是迷迷糊糊。與搖籃有關?一個棄嬰?

  早先剪票的列車長拍拍他的肩頭說,「你的站到了。」

  細節已蕩然無存。他搖搖頭。「我要到薩卡曼多去。」

  列車長將雙手合起來,放在他圓鼓鼓的肚皮上,向前靠,靠近得保羅都聞得到他呼吸時的威士忌酒味。「先生,」他說,「到下個月我在這條鐵路線上剪票就有三十二年的歷史了,我從來就沒有漏剪過一張票,一次也沒有過。而你要下的站就是班尼夕亞。」

  他的態度令保羅想起了極令人討厭的、指導他的單位作基本訓練的、性格粗魯的教育士官。保羅迫不及待地要證明列車長弄錯了,便掏出車票伸到他鼻子下面。「喂,看看吧,」

  他說,「薩卡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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